奇侠传（第十九回）

王亮

‍第十九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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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色碎银般铺展在墨绸似的水面，夏夜小河静卧于村庄边缘，虫鸣织入潺潺水声，在芦苇深处酿出无边寂静。十七岁的百合婷垂手立在河滩上，薄汗微浸鬓角，目光灼灼，投向岸边柳影深处。

一道人影如墨色融于夜色，悄然浮现于虬结的柳根之上。他身量奇高，一袭玄衣似将周遭微光尽数吸尽，脸上覆着一张毫无纹饰的深黑面具，唯露出一双眼睛，目光幽深，如同河底沉埋千载的寒铁。这便是风魔门硕果仅存的初代宗师，名号早已无人敢直呼其名，世人只以“影先生”相称。

“丫头，”影先生开口，声音低沉沙哑，仿佛枯叶摩擦，“风魔门轻功，非为踏雪寻梅之雅，亦非登萍渡水之戏。乃是‘蒙面轻功’。”他袖袍微动，一块叠得极薄的玄色织物飘向百合婷，“蒙上眼。”

百合婷心头一颤。接过那布，触手冰凉柔滑，似水非绸，更像一缕凝固的夜雾。她依言将黑布覆上双眼，世界瞬间沉入无边浓墨。虫鸣水响骤然放大，撞击着耳鼓，河岸微风拂过裸露的皮肤，带来前所未有的清晰触感。

“蒙面非为匿踪，”影先生的声音仿佛贴着她的颅骨响起，冰冷而清晰，“是斩断俗眼对皮相的迷障，剥去依赖，逼你以皮膜听风，以骨血量地，以魂魄感知这天地间每一缕气的流动与承托。”

话音未落，百合婷只觉一股无可抗拒的柔劲骤然裹住双足脚踝！她惊呼未出，整个人已被一股沛然巨力凌空提起，如同离弦之箭，直射向冰凉的河心！

“爹——！”惊惶的呼喊在喉咙里凝滞。想象中坠入深水的刺骨冰寒并未到来。足尖所触，竟是一片难以言喻的、微带弹性的“实地”！那触感奇异，似踏在极薄却坚韧的冰面，又似踩在凝滞的浓雾之上。她全身重量仅靠足尖前掌那方寸之地维系，脚下河水幽咽奔流，寒气透过那无形的“实地”丝丝缕缕渗入脚心。恐惧如冰冷的手攥紧心脏，她双臂本能地张开，身体在虚空中摇摇欲坠，如同寒风中一片将坠未坠的枯叶。

“稳住！”影先生的声音如寒铁击石，斩断她纷乱的惊惶，“水流在何处？风隙在何方？足下之气，是浮是沉？是聚是散？用你的皮肉去听！用你的骨节去量！”

百合婷死命咬紧牙关，强压下几欲破喉而出的尖叫。蒙眼后黑暗无边，感官却被迫向身体深处收束、再向外无限延展。脚下那奇异“实地”的每一丝震颤，都如鼓点般清晰传入足弓、脚踝、胫骨……河面蒸腾起的薄薄水气，丝丝缕缕缠绕着脚踝和小腿，带来微凉的牵引与托举之力；夜风拂过河面，在身体前后左右形成迥异的涡流与推力，方向清晰可辨。她尝试着极其细微地挪动一只脚的足尖，试探着脚下那无形之“气”的承托极限与流动方向——如同盲人第一次以指尖触摸世界的纹理。

‍ “身如秋叶，”影先生的声音如同鬼魅，忽左忽右，飘忽不定，“意如悬丝。心念一动，气已先行。不是你在动，是风托着你动，是水气承着你行！动！”

那一声断喝，如同无形之鞭抽在魂魄之上！百合婷心念电转，身体却比意念更快一步，顺应着左脚足下感知到一股向上微涌的清凉气流，右膝极其自然地微微一曲，整个身体便如被那气流轻巧地向上、向前托送而出！双足交替点下，落处皆是足尖感知中气流最为凝实坚韧之处，轻盈得不可思议。一步，两步……她竟在虚空之上，沿着水气氤氲的河道，稳稳地“走”了出去！足尖每一次点落，只在脚下无形水气上漾开一圈微不可察、瞬间平复的涟漪。

岸边的影先生，不知何时已如鬼魅般立于水面薄雾之上，身形仿佛毫无重量。他枯瘦的右手探出袖袍，五指在虚空中轻轻一捻一弹。几点原本在芦苇丛中悠然飘荡的萤火，骤然受惊，拖着细碎的微光轨迹，仓皇四散飞掠！

“追光！”影先生的声音穿透黑暗。

百合婷心领神会。她双足在水气上轻轻一旋，身体已如一片被风吹转的羽毛，轻盈无声地折向最近一点飞窜的萤光。足尖点落之处，水气微漾，身体借力疾射而出。她不再笨拙地“行走”，而是化作了真正的“流风”。忽而疾掠如箭，追逐前方那点飘忽的绿芒；忽而悬停如絮，在萤火虫骤然转向的瞬间，足下气机流转，身体已妙至毫巅地随之转折；忽而拔升，足尖在几缕升腾的温暖水气上连环轻点，身姿如鹤，凌驾于萤火之上；忽而低伏，几乎是贴着流淌的墨色水面滑行，带起的微风，仅仅在河面拂开细微到几乎不存在的褶皱。

她追逐着那几点飘忽的萤火，在黑暗笼罩的河面上空纵横飞掠，蒙眼的身姿却流畅得宛如一首无声的夜曲。那玄色蒙面布紧贴着她的脸颊，隔绝了视觉，却让她的身体彻底苏醒，与风、与水气、与脚下这条流淌的河达成了某种玄妙的共振。

不知追逐了多久，影先生枯瘦的手指在虚空再次一捻。那几只仓皇的萤火虫仿佛被无形的线牵引，骤然定住，随即缓缓汇聚，最终竟如被驯服般，安静地悬浮在百合婷面前。

影先生踏着水面薄雾，无声飘至她身前。百合婷屏息凝神，足尖虚点于无形水气之上，身形稳如磐石。一只萤火虫似乎被这奇异的宁静吸引，竟缓缓飞落，带着微凉的触感，轻轻停驻在她微凉的鼻尖。一点幽绿的光芒，在绝对的黑暗和寂静中，温柔地亮着。

影先生深如寒潭的眼底，掠过一丝极淡、却足以刺破千古寒冰的微光。他缓缓伸出手，并非击碎什么，而是用那枯瘦的指节，极其轻缓地拂过百合婷覆眼的玄布边缘。

“蒙面轻功之髓，”他沙哑的声音如同河底深流的低语，一字一句，刻入这月夜河风，“不在踏雪无痕，而在踏尘无痕。轻功至极，是消弭自身于此方天地间的一切痕迹，心念所至，身如微尘，风可载之，水可托之，万物皆可为桥。你今夜所踏，是水气，更是‘无’。”

他枯槁的手指最后在百合婷肩头极轻地一按，那动作带着一种奇异的托付意味。旋即，那玄色的身影如同滴入水中的墨迹，无声无息地淡去、消散在柳岸更深的阴影里，仿佛从未存在。

百合婷依旧独立于河心虚空之上，鼻尖那点微凉的萤光悄然飞离。她缓缓抬手，指尖抚过脸上那块冰凉柔滑、隔绝了光明的玄布。布料的边缘触感奇异，带着一丝极淡、却又无比熟悉的粗粝——那是经年摩挲武器留下的印记，是岁月在皮肤上刻下的沟壑才有的质地。

风魔门轻功的绝顶之境，名为“踏尘无痕”。而宗师最后拂过她蒙眼黑布的手指上，那独一无二的触感，分明烙印着七十载霜雪风刀刻下的深痕——那是杨三笑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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