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沉江月

轩辕传奇

<p class="ql-block">  秭归的五月总带着潮湿的焦灼。老船工郑三槐蹲在青石码头上,正用桐油反复擦拭龙舟的鳞状纹饰。这艘有三十年船龄的老龙舟,每道木纹里都渗着雄黄酒与汗水的结晶。"现在的龙舟都装马达了,"他的手指抚过船尾那道被礁石撕开的裂痕,"可机器吐出来的浪花,接不住屈大夫的魂。""舟魂祭"前夜,我在屈子祠后的老樟树下遇见八十岁的周婆婆。她正在用土布缝制香囊,针脚细密如江面的波纹。"年轻人都说这是迷信,"她将雄黄粉填入香囊的动作,像在给时光胶囊封口,"可你们手机里存的照片,不也是想留住点什么?"黎明前的江面浮着青灰色的雾。</p><p class="ql-block"> 十二条龙舟被缓缓推入水中,船头压着的青石上刻着去年的水位线。当最年长的祭司将去岁的桡片沉入江心时,我忽然明白——这哪里是祭祀,分明是年复一年在给长江安装新的记忆芯片。龙舟赛的锣声惊醒了我。选手们古铜色的背脊在阳光下泛着青铜器的光泽,他们划桨的节奏暗合《九歌》的韵律。领桨手王铁柱的右肩上纹着"路漫漫"三个字,这个在深圳电子厂打工十年的汉子,每年端午都跨越千山万水回来。"流水线上装再多芯片,"他调整着护腕的麻绳,"也比不过桡片震得虎口发麻的痛快。"</p><p class="ql-block"> 我在龙舟底舱发现了一摞褪色的桡片。最早那支刻着"1983.6.12",正是葛洲坝截流那年特大洪水的日期;稍新的那支烙着"2008.5.12",汶川地震时这条龙舟曾载着药品逆流而上。最让我动容的是支小巧的儿童桡,上面歪歪扭扭刻着"2020.2.7 想上学"——疫情最严重时,村里的孩子们用这支桡在池塘里划了整月的"居家龙舟赛"。正午的太阳把江水煮得沸腾。当领先的龙舟即将触到红绸时,鼓点突然变调,全体桨手齐齐反划。这个被称为"回魂调"的动作,让龙舟在江面划出巨大的问号。"是在找屈大夫呢,"岸边的孩童往我手里塞了片薄荷叶,"也是在看我们丢在江里的东西,能不能找回来。"日本民俗学者佐藤小姐的摄像机对准了船尾的老者。他每次划桨都要将身体弯成满弓,这个被称作"渔父式"的姿态,与荆州博物馆里战国漆器上的图案如出一辙。"活着的青铜器,"她在笔记本上写道,"三千年了,他们还在打捞同一个月亮。"</p><p class="ql-block"> 暮色中的归州码头,我看见几个孩童用芦苇杆模仿龙舟竞渡。他们不知道,此刻江底三十米深处,去年沉下的青石正被暗流雕琢成新的形状。考古队曾在那片水域打捞出刻有"长太息以掩涕兮"的东汉陶片,而更深处,还沉着楚人祭祀用的玉璋与越王剑。当月光铺满江面时,老郑头开始往新桡上烙今年的印记。烙铁与木头相遇的焦糊味里,我辨认出他刻的是"2025.5.29 江豚回来了"。这个不会出现在任何史书上的细节,将随着明年今日的沉船仪式,成为长江记忆链上的新节点。</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