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骨石魂临泽镇

盂城浪子

　　我脚下的石板路，蜿蜒在古称前街的东街上，石面早已被千百年足履磨得温润发亮，缝隙间渗出幽绿的苔痕。这青石里沉潜着多少朝代的烟雨？南朝宋明帝泰豫元年的诏书，令临泽由村聚升为县治；隋初裁撤县治，它又沉落回高邮属下的镇子。然而沉浮之间，这水泽之畔的聚落却悄悄积累着筋骨，至南宋时竟有“纵横直径三十里，百里方圆十万户”的喧腾气象。市声鼎沸，人烟辐辏，不过是水泽沼泽之上，人定胜天的一场大梦。

镇子的格局是“三街六巷九坡台”织成的经络。前街、中街、后街，是它的三条主脉；寿松巷、花圃巷等六条巷道则如细密血管，将活气输往深处。巷中每有石阶引向高处，便是“九坡台”的所在了。登阶而上，脚下是水乡，眼前却见高低层叠的屋脊——这布局是向水夺地的战利品，也是千年商气蒸腾出的奇景。当年商贾云集，小街小巷挤满店铺，石板路被磨得如玉如镜，而“赛如广陵小扬州”的民谣，正是往昔繁华最温热的回响。

水泽之地，终归要留下水的记忆。临泽镇区被河流环抱，街巷如鱼骨般铺展，是水的脉络在岸上的延伸。水网交错处，便是兴隆当典赫然矗立。当典南北两栋走马楼相对而立，院中一口古井，幽幽映着几百年岁月流转。梁柱上镂空雕着莲花与鲤鱼，莲花生于淤泥而清雅，鲤鱼逆流而腾跃，此间主人，何尝不是想借这水泽之地的浮沉搏一场功业？不远处任氏宅的青石柱础，尺寸硕大罕有，亦沉默托举着昔日粮行的商魂。水润泽了土地，人却以石头筑起不朽的居所——石阶、石础、石井，乃至石雕的鱼与莲，都是水乡对永恒坚韧的执念。

镇子更有活的历史在血脉中流淌。逢年节庆，高跷凌空踩过古老的石板，留下飘忽的影；城隍庙会鼓乐喧天，声浪仿佛能掀动屋檐沉睡的瓦；《临泽民歌》悠扬的调子在小巷间流转，讲述着“三祠六庙九座庵”的往昔。革命的火种亦曾在此萌发，高邮第一个党支部诞生于此，星火燎原，让这古镇在烽烟里刻下另一重不朽。

当暮色四合，我驻足于当典院中的古井旁。俯首望去，井水如墨玉，澄澈地倒映出一角天空，也映着岸边走马楼的暗影幢幢。这井水，大约记得临泽从南朝村落成为大镇的每一步，记得隋初撤县并入高邮的失落，也记得南宋“十万户”鼎沸人声的蒸腾——水泽的柔韧与石头的硬骨在此交融，成就了临泽千年不散的魂。水泽或许会悄然改变轮廓，但石阶、石础、石雕，乃至深巷里传唱的民谣，都凝成了抵抗时间冲刷的坚硬印记。

水泽有骨，骨名青石；岁月有魂，魂在深巷。

这水泽之镇的骨脉，亦在街巷深处蜿蜒。东街石板路两侧，车家大院的飞檐似沉静收敛的羽翼，低垂向行人。门扉开阖处，韦子廉故居的雕花窗棂仿佛正无声吐纳着晚清的烟云。巷子深处，同兴泰南货店的木柜台，油润里沁着百年酱醋的咸香，柜台后似乎还立着挽袖拨打算盘的旧时掌柜。青石铺就的寿松巷，幽深如时光隧道，石缝间苔痕暗生，缝隙里挤满了前朝的回声。巷内张氏宅紧闭的门后，不知锁着多少商海浮沉的秘密。

行至花圃巷深处，源昌药店的牌匾悬在门额，字迹已褪淡如游丝。店内木药柜百眼千格，仿佛暗藏人间百病千愁的解方。此刻巷子正幽静，唯闻微风拂过檐角，恍若当年伙计碾药杵臼的余音。巷子尽头，常住院的晚钟突然敲响，声波如涟漪荡开，拂过家家屋瓦，掠过叶氏宅的雕花门楼，最终消融于暮霭深处——那钟声里有僧侣的晚课，也有市井凡俗的祈愿，交织成古镇特有的呼吸。

古镇的肌理里，水波荡漾不息。鱼骨状街巷的尽处，总藏着桥，或是泊船的埠头。河道如银亮的丝线，将“一塘二沟三条河”的格局绣在街市之下。水边人家，推窗即见橹声咿呀，摇碎了倒影中的粉墙黛瓦。这水网是临泽的血脉，既滋养了“鱼米之乡”的丰腴肌体，更浮起了千年商贸的舟楫帆影。水与街巷缠绵共生，水波微漾处，便是临泽的魂灵在低语。

那些石头垒筑的居所，内里竟藏有如此繁复的生机。任氏宅第二进正厅里，梁柱上镂空的莲花仿佛正于幽暗中吐露清芳，雕琢的鲤鱼则凝固了跃出水面的一刹。刀锋在木料里游走，刻下的是水乡生灵，更是匠人对永恒之美的执念。硕大的青石柱础，稳稳托举起整座宅院的重量，也托举着任家粮行曾经的殷实与声名。临泽的石头因人的用心而温润，人的历史因石头的坚固而得以存形。

古人的居所，是他们的心魂在尘世的投影。兴隆当典的走马楼回廊曲折，暗影幢幢，仿佛还晃动着昔日典当者徘徊的身影，以及当铺先生从格窗后投出的审慎目光。同兴泰南货店货架层叠，曾堆满天南地北的物产，也堆砌着商海沉浮的传奇。车家大院的门楼巍峨，石阶厚重，无言诉说着昔日主人对“门第”二字的执着。这些空间本身已是故事，在石木构筑的沉默里，藏着临泽人世代经营的勤勉、精明与对安稳富足的恒久向往。

暮色渐沉，灯火次第点亮，古镇隐入另一种光阴。白日里游客的喧声退潮，街巷重归原住民所有。檐下飘出临泽汤羊浓郁的香气，周巷汪豆腐在锅里咕嘟着家常的暖意。几个老者聚在昏黄的灯下，棋子落定，闲话里却常带出民国旧事。窗内灯火映着人影，窗外石板路映着星月微光，里外皆是人间温暖的倒影。

临泽的魂，更在它活色生香的气息里流转。节庆时分，城隍庙会鼓乐喧阗，舞狮人擎起“狮盘犼”的巨兽，在人群的惊呼与喝彩中腾挪翻滚，仿佛要将千年的祈愿舞上云霄。高跷艺人身形飘摇如风中竹，足下丈量着古街的尺度，也丈量着俗世欢乐的高度。更平常的日子里，巷口飘着水晶月饼的甜香，热气氤氲中，《临泽民歌》的调子被谁轻轻哼起，那婉转悠长的旋律，如水波般在巷弄间流淌，将“四店五桥六地名”的烟火人间，唱成一首永恒的生活诗篇。这些声音与味道，是古镇跳动的脉搏。

临泽亦非仅有温柔旧梦。革命纪念馆静立一隅，橱窗内泛黄的纸张与模糊的照片，记录着另一种惊涛骇浪。高邮第一个党支部在此秘密诞生，中共高邮县委曾在此运筹帷幄，高邮县抗日民主政府亦于此发出最初的号令。那些年轻而灼热的面孔，曾在古镇的屋檐下谋划山河的黎明。古老的街巷，不仅见证过商旅的繁华，更庇护过寻求光明的星火。枪炮声早已远去，唯余馆中寂静的陈列，提醒着后人：这温软水乡的筋骨里，亦曾奔涌着滚烫的铁血。

一场夜雨悄然而至，洗亮了青石街面。我避雨于兴隆当典的走马楼檐下。雨水顺着古老的瓦当连缀成线，滴落在院中那口深井里，叮咚之声在静夜中格外清越。俯身望去，井水如墨玉，幽幽地倒映着飞檐一角、天空一片。这水泽的眸子，映照过多少朝代？它记得南北朝村落的炊烟初起，记得南宋时十万户的鼎沸人声，记得隋代撤县时的黯然，也记得抗日烽火里的呐喊。水波荡漾，将千年兴衰轻轻揉碎又重圆。

雨丝渐疏，檐滴依旧。古镇临泽，枕水而生，因水而兴。水给了它丰饶，也给了它动荡；给了它流通的商机，也给了它天然的险阻。而临泽人，一代代以石为骨，在泽国之上垒起街市，在青石板上刻下生计，在木梁间雕出水乡的魂魄。水终是流淌变幻，唯有石头垒砌的居所、青石铺就的街巷，以及深巷里传唱不息的歌谣，成了抵抗时间冲刷的印记。这水与石的纠缠，柔韧与坚硬的共生，便是临泽千年不散的魂魄所系。

水泽托浮起街市，青石锚定了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