驻地我故乡丨故乡的云

街埠头文旅

《故乡的云》

故乡的云，向来是好看的。

晨曦初露时，那云便从东方的山坳里升腾起来，先是淡淡的，像谁家姑娘刚洗过的纱巾，晾在青色的天幕上。渐渐地，太阳从"太阳冲"那个老地方探出头来，云就变了颜色，先是粉，后是金，末了竟红得像是要烧起来。村里老人说，这叫"东方红"，是吉兆。

我幼时看云，常躺在"初心亭"下的青石板凳上。那下帮桥亭子长廊新修不久，木料还散发着松脂的香气。云从亭角流过，忽而似马，忽而如船，一会儿又散作万千羽毛。亭亭玉立间分明看得见雕刻有“王盛林夫妇捐献”字样的痕迹，村中孩童皆以此为乐，唯有王老汉的孙子阿毛说，他看见云里藏着条龙。众人笑他痴，他却指天画地，说那龙须如何如何，龙鳞怎样怎样。后来阿毛去了省城读书，竟成了气象局的干部，专管观云测雨。村人这才恍然大悟：原来那云里当真藏着龙虎。大型村舟活动够他们自豪不止十年。

这些年，故乡变了模样。"省委村"的名号不知何时传开了，原是因着早年抗战时期，湖南省（工）委迁至家乡街埠头睦邻堂达五年之久，留下了许多可歌可泣的神奇传说。当时省委在此领导全省抗战，有多位省里来的高级干部在此蹲点，毛泽民的原配夫人王淑兰曾常驻于此，街埠头村民为掩护省委做出蛮多贡献。后来返乡新农人，助村修桥筑亭，建设美丽屋场，他们领着村民修了"鸳鸯桥"。桥成那日，天上悬着七彩祥云，杨老支书说这是"祥云绕绕起高峰"，果然后来游客便络绎不绝地来了。看村烟袅袅，永洲蒸蒸，城里人爱在桥上拍照，说是要沾沾这"藏龙卧虎"之地的福气。他们举着手机追云彩，却不知云最是怕羞的，你追得急了，它便躲到天托崙山后去了。

“稻梦空间”农场里的云又是另一番景致。稻浪翻滚时，云也翻滚；月神云雾茶山青翠时，云也青翠。常有画家来此写生，画那"绿水青山带笑颜"的模样。他们支起画架，却总画不出云的神韵——那云是活的，会从宣纸上溜走。倒是村里九十二岁的胡阿婆，用老绣片绷了个圆框，往天上一举，便框住了一朵胖云。她说这才是真正的"文旅兴村"，把天上的风景搬到地上来。彭勇志元帅就是那位“天河水上乐园”风景的搬运工。游客们隐约看到“愿者上钩”的姜太公在“江南小三峡”垂钓的场景。

夜间的云最是神秘。月光好的晚上，"村晚客船渔歌声"从国家湿地公园水库那边飘来，云就变得半透明，像浸了水的宣纸。偶尔有夜鹭飞过，翅膀划过云层，竟像是用剪刀裁开了一道口子。“夜游”好象在与“不夜城”的“魔都”“鹏城”竞技，直至东方欲晓，游客们多已睡去，唯有老支书还打着手电巡夜。他抬头望云，便能知道明日是晴是雨，比天气预报还准三分。

如今的故乡，人人都会说"美好生活方式新"。农家乐的老板娘在院里摆了竹编藤椅，牌子上写"停下脚步看看云"。城里来的孩子问："云能打包带走吗？"他们的父母便笑，却偷偷用玻璃瓶装了一罐山风，说里面藏着云的魂魄。

我离乡多年，见过黄山云海，赏过洱海流云，却总惦记着故乡那些不成形状的云。它们不是风景区的摆设，而是会钻进晾晒的被褥里，会浸入冯公米酒的芬芳中一夜梅花百咏，会晒照御酱坊的美好时光前，会粘在刚打糍粑的木槌上，会贴在非遗火龙灯的纸扎处，会蹲在祠堂飞檐角等着偷听老人讲古。

前日接到阿毛电话，说省里要来拍宣传片，让我写段关于云的解说词。我握着话筒，窗外正飘过一朵胖乎乎的云，忽然就想起胡阿婆的话："云啊，是老天爷写给大地的情书。"

这情书，故乡人读了几辈子，如今终于轮到外乡人来品读了。我看到阳仲秋书记在跟朱增辉直播：“特别是昨天晚上，人真的蛮多哩！”。

江南街埠头夏天的早晨，极度安逸。

北京朋友家夏天的晚上，急需安顿。

你有多久，没有认真地看一朵云了？

北京夏天的傍晚，桥边，人行道上，写字楼的落地窗前，你会看到这么一些人：他们的头朝着天空的方向微微仰着，注视，拍照，沉默，情不自禁地发出赞叹。循着那些目光看过去，夏日的晚霞，团团铺陈的玫瑰色里掺杂着灰，透着太阳留下的最后一道金光，如此盛大绚烂，近乎于一种狂热。那些平日里一路向前行色匆匆的人，此时都换了一个表情，兴奋、安静、谦卑。

这是天空和季节的馈赠，也是一种提醒：匆忙赶路的人啊，记得停下来，看一朵云。

童年时候，常坐在姥姥家的廊檐下看云。

那时的夏天，我们有很多很多的时间，多得可以跟一朵云交朋友。

目光所及的远方，房屋不高，树在房屋的轮廓上伸展出温柔的形状，天是涉世未深的干净，那朵云就在那里，淡淡地飘着，好像什么也不在乎。

人们说，这世间不存在两片相同的云。

但当时的我固执地相信，我每天看的云就是那一朵。它每天会在同样的时间出现，赴一个约，跟房屋，跟树，跟那片天空，跟我。

直到炊烟慢慢升起，厨房里散发出香味，鸟儿归巢，云也回了自己的家。

还有大片的云海。跟姥爷去爬山，盛夏时节，山上的风还是凉的。半山腰有大片的草地，苍茫又丰美，我们就躺在地上，看云。天空是干净又辽阔的蓝，没有遮挡也没有界限，只跟远方浮动的草地相接。

云也是大片大片的，你会觉得自己离它们很近，好像随时都可以拉下来一片，盖在身上。

好多事物都静止了，呼呼过耳的风声，脚下细碎的砂砾，草丛里熟透的覆盆子。恍惚之间，云朵已经变幻了形状。天空是狡黠的魔术师，以一种最不动声色的方式变着戏法。

是从什么时候起，抬头看云，也成了一件奢侈的事？

若非如此盛大的夕阳，我可能都很难察觉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好好地注视过一朵云了。也许是城市里的高楼大厦太多，遮挡了观云的视线，也可能，云一直都是在的，只是我们少了看云的心情。

看云需要的是闲心，是孩子一样的心。

“慢慢走，欣赏啊。”朱光潜说，人在能够真正欣赏的时刻，是可以像神一样自由的。这种欣赏，并不是只有到美术馆音乐厅才能获得，有时，它就是一件小小的事，比如：停下来，看一朵云。

葡萄牙诗人佩索阿有句诗：“坐在你身边看云，我看得更清楚。”

这是恋人的表白，因为情感上的确信和喜悦，云的样子也变得分明了。我们喜欢看云，大概是因为天空从不索取，却总能给我们安慰。那些眼里的云，诗里的云，已经早已超越了气象学的意义，成了关系和情感的载体。

写“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王维，还写过这么一句：“与君青眼客，共有白云心。”能够在长大之后还能保持看云的心境的人，在人群中，是可以相互辨认出来的。

云虽然遥远，却能因为相似的注视，把人联结在一起。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云霞折射出的光，这就是朋友了。在车马慢的从前，人跟云的关系是很近的。

《园冶》里谈到，园林中设计山石楼台时，是会把云和月纳入考虑的，所谓“宜台宜榭，邀月招云”。

《小窗幽记》里有：“佳思忽来，书能下酒；侠情一往，云可赠人。”亭台山石能招云，因为视野够高远；一朵云能采来送人，因为胸怀有天地。一片云，映射出的，是人的心境。

是“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的羁旅之情，“天光云影共徘徊”的浩荡之情，“荡胸生层云，决眦入归鸟”的豪迈之情，“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的悠然之情……境遇在变，眼前的风景也在变，但只要抬起头，总是能遇到一朵恰恰好懂得你的云。

人于是学会了，在一朵云里，安顿自己。看何多苓《天生是个审美的人》，他说十年浩劫时下乡到西昌，周围的同学都觉得苦闷，只有他觉得这个地方“太好了”，有蓝天白云，辽阔的土地，远山的神秘。于是就每天花很多的时间，看山，看云。

看他感叹“居然有这么好的地方”，你会笑出声。

因为那里面没有“在逆境里开出花来”的强打精神，而是天性的自然流露。这境界当然不是人人都有，甚至也很难学得来。能在一朵云里安顿自己的人，是幸福的人。

并不是只有夕阳和云海这种声势浩大的云才值得一看，如果你留心，夜晚也是可以看到很美的云朵的。

月圆的晚上，云是极耐看的配角，比白天多了一种朦胧缥缈的质感，如烟、如纱、如雾，因此能营造“云破月来花弄影”的情致。

当然，在鹏城，“海上生明月”最是诗与远方的云水禅心。

很多景色，多一朵云，就能活起来，生动得多。

旧时家里的院子里种了很多竹子，有天晚上出门，不经意抬头，一枚弯月正好停在几棵竹子旁，周围几朵薄云轻轻地嵌着，风一吹，竹子沙沙有声，云也像被吹动了似的。我就定定地站在那里，什么也说不出来，但心里就像被什么东西充满了，月光一样溢了出来。作家韩松落曾说，自己对是不是深度“去过”一个地方有个标准：是不是看见过一个地方的朝霞和晚霞。因为那是可遇不可求的景象，只有在一个地方停留得足够久，才有可能遇到上天的馈赠。

从这个角度，最好的观云地点也许不在黄山这样的名山大川，而在你长久生活的地方，你心理上认作“家”的地方。

陈锵在北京的办公室墙上，就悬挂着一幅奢侈的家乡的云的街埠头“千里江山图”。

看《十三邀》许倬云那期，他说中国老百姓吃饭过日子，都是跟自然整合在一起，每个季节时令要看什么花、听什么鸟，都是自然而然的，因此“无处没有诗意，无处没有画景”，且不分阶级高下、学问多寡，任何人都能享用。这是欧美文化里很难寻到的境界，也是今日的我们需要找回的。如何找回？至切至要！

不妨就从一朵云开始，打开自己的感官，让风进来，让月进来，让四时花鸟进来。

汇成“村舟村烟村晚村游村播村酿村编村织村稻村赋……”祥云朵朵。

也许就会发现：那些从前四处寻觅而不得的东西，其实一直都在你的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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