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永州，拥有不一样的人生

三伢子

虽然我是永州本地人，但南六县与北五县区却有天岭横隔着，生活习俗也迵异。初抵冷水滩，我竟如初入异域，被一股陌生而浓重的异乡气息所围困。此地风物与我素常所居之地浑然不同，仿佛两个世界：青色的山峦如巨兽般伏卧，潇水与湘水在城边缠绵交汇，水气氤氲，漫涌着浸透肺腑的草木清香。我茫然立于河岸，脚下的土地显得生疏而黏滞，自己竟像是一颗被无形之手随意抛掷于此地的种子，浑不知是否能于此生根萌芽。从不远千里的云南回来，爬过了云贵高原，穿越了云贵桂，回到既熟悉又陌生的永州。

永州古城之“异”，竟让我生出奇异的脱力之感，似被无形之手推入异境，却偏偏推不开那扇回返的门扉。我尝试着在这陌生的韵律里摸索前行，寻找一点属于自己的感觉。柳子庙前，香烟缭绕不绝，如同无数虔诚之手托举着古远的敬意；然而滨江公园旁，一辆辆共享单车却如疾驰的游鱼，载着匆忙的游人一闪而过。我在湘江边漫步，湖水清澈见底，哗哗流淌着千年的故事。近旁几位游客脱了鞋袜，将双脚伸入凉意沁人的湖水中，又举起手机，笑着拍下照片，立即就传到了万里之外不知何处的某个角落。湖水奔涌如诉，我内心却油然浮起一丝恍惚：千年前柳宗元踽踽独行于永州的身影，与今日这些热切分享的影像，两相重叠交错，竟恍惚如前世今生的梦幻之影。

记得有一个星期天，我独自踱步至朝阳岩。洞中幽邃，水滴石穿，冰凉的水滴悄然滑落，倏忽间钻入我的衣领深处，激得我浑身一颤。正此时，手机信号倏然无踪，那熟悉的嗡鸣之声顿然消逝，世界竟仿佛被抽走了背景杂音，只余一片纯净的岑寂，清亮得令人心惊。我仰头凝望，只见峭壁摩崖上，古人刻凿的笔迹已然被风霜侵蚀得模糊难辨，然而那遒劲的筋骨却依然倔强地穿透岁月——字迹风化模糊，其魂魄却越发铮铮作响。此刻，崖壁之外，霞光正奋力刺破浓雾，如千条金线，穿云破雾，倾泻而下。我屏息而立，在这无声的磅礴里，突然明白了柳宗元“孤舟蓑笠翁”的苍茫心境。原来山水亘古的孤寂，并非拒人千里，它正是如此敞开怀抱，将渺小如我者，一并收容进那无垠的寂寥与宽广之中——孤寂深处，竟包孕着如此令人落泪的容纳。

多年之后，市委政府搬迁到了冷水滩，冷水滩上通过引入一家香港老板，建起了一个宋家洲水电站。水电站筑坝造湖，湘江东路也仿照新加坡或苏州，建设了一条“源味街”。在源味街头，开设了一些具有永州各县区特色的风味餐饮店，如东安鸡馆、宁远血鸭店、月岩狗肉馆等。有次，我散步到一家不起眼的街边小店，便要了一份永州名肴“东安鸡”。辛辣气味扑面而来，鸡肉入口，灼烫之感仿佛烈焰燎原，瞬间席卷了整个口腔。可当辣意稍退，那深藏于骨髓的奇香却如苏醒的潜流般浮泛而出，盈满口舌，久久盘桓。我一面吸气，一面却忍不住又夹起一块，唇舌间烧灼着，灵魂却仿佛被这古老土地最原始的滋味温柔地抚慰了。辣味渐散，余韵却愈发悠长，恰如这片土地，初尝似陌生，细品竟成抚慰。

多年后，受朋友之邀，重回零陵古城做客，有次踱至潇湘交汇之处。岸边，一位老渔夫默然垂钓，钓竿却架在一部亮着屏幕的智能手机上。我愕然驻足，这现代器物与原始钓具的奇异组合，如同一个活生生的寓言，在寂静水畔兀自昭示着什么。老人目光投向烟波浩渺的远方，江风轻拂过他布满皱纹的脸庞。我忽然彻悟：原来永州并不打算将人囫囵吞下，它只是悄然将另一种时间的刻度、另一种生命存在的韵律，如种子般植入过客的肌理深处。这方水土的“异”，并非让你脱胎换骨，而是教你于喧嚣洪流里，仍能听见心底深谷中那一声属于自己的“欸乃”橹音。

经常南下东去招商引资，每当列车启动，站台上卖菱角或零食的老妇人身影渐渐变小，最终凝缩为水墨画中一抹淡痕。正恍惚间，衣袋里手机突然嗡鸣起来，提示音尖锐刺耳，像现实之门轰然关闭的沉重回响。

随着那一次次向南向海向外之旅，故乡山水急速退去，但每次都依稀听见潇水从心底深处漫涨上来的声音——它不喧哗，却足够沉厚。人生原本被切割成无数个碎片，永州却让我于碎片中窥见了某种永恒。原来那古岩上的刻痕、舌尖灼痛的辣意、老渔夫钓竿下屏幕的微光，皆是“心之所安”所馈赠的隐秘锚点。

当城市铁幕复又围拢，只要舌尖还存有一丝辣意的余烬，衣袋中那枚自愚溪拾得的棱角石子，还在硌着掌心——故乡便未曾远去，它早已化作我体内一种隐藏了千年的节奏，在尘嚣的缝隙里，继续着它古老而沉静的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