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老秦岭路的泥腥味,是嵌在骨缝里的记忆。那时从洛南发车的班车,轮胎总裹着半尺厚的黄泥浆,方向盘在司机手里拧成麻花,每过一个弯道,车身都要在碎石与烂泥里打个趔趄。车窗永远糊着泥点,摇下来时咯吱作响,能看见悬崖边的茅草被车轮碾出深沟,泥水里还嵌着去年冬天冻裂的车辙印。</p><p class="ql-block"> 最难忘那个腊月廿八的雪天。车子刚爬过黑掌垭,鹅毛雪就把山路埋成了棉花堆。车轮在冰壳上空转,乘客们全下车推车,棉鞋踩进冰水里,没一会儿就冻得像铁块。司机从后备厢掏出防滑链,手指被冻得发紫,铁链子哐当一声掉在雪地里,惊飞了坡上的松鸦。我们缩在驾驶室后座,看雪粒子砸在挡风玻璃上,结成蛛网似的冰花,车厢里的暖气管早坏了,呵出的白气在空气里凝成团,有人把冻硬的锅盔掰成块,就着保温杯里的冷水往下咽。</p><p class="ql-block"> 山坳里的养路工棚成了临时驿站。土墙熏得发黑,炉膛里的柴火噼啪响,大家围着铁皮桶烤火,水汽从湿透的裤脚往上冒。有个老乡从布兜掏出冻柿子,外皮黑黢黢的,掰开却是橙红的果肉,冰碴混着甜汁在嘴里化开。棚外的雪还在下,远处的山峰隐在雪幕里,只有路碑上“西安 87km”的字样,被积雪盖得只剩半截。</p><p class="ql-block"> 现在再走秦岭,柏油路像条黑绸子铺在山间,隧道贯通了险峻的垭口,五个小时的车程缩成了两小时。车载空调暖烘烘的,导航播报着“前方连续弯道,请注意车速”,却再也听不见车轮碾过冰棱的咔嚓声。有次特意绕到老路的岔口,当年推车的陡坡已被荒草覆盖,泥路上新长的野核桃树有碗口粗,枝桠间挂着褪色的红布条——大概是哪辆困在这里的车,留下的祈福标记。</p><p class="ql-block"> 前阵子翻到大学时的车票根,泛黄的纸面上印着“洛南—西安 ¥28.5”,背面还记着某年秋天下雨,班车在秦岭抛锚,全班同学打着手电筒搬石头垫车轮。如今那些在泥水里打滑的夜晚、在风雪中相互递的烤红薯、在陡坡上齐喊的号子,都成了手机地图上不会标注的隐秘经纬。</p><p class="ql-block"> 车子驶过新修的观景台,玻璃幕墙映出远处的彩林。有人下车拍照,镜头里是层叠的红叶与柏油马路的曲线,却再也拍不出当年泥点溅在车窗上的斑驳感。忽然明白,有些路之所以被记住,不是因为它的平整,而是因为那些坑洼里曾盛过风雪、汗水和相互依偎的温度。就像此刻,当我在暖车里看窗外掠过的秋山,心里最清晰的,仍是某个雪夜,铁皮桶里跳动的柴火,和同伴递过来的、带着体温的烤土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