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逝水年华——序言

伯V

<p class="ql-block">对于1900年到1950年这一历史时期而言,没有比《追忆似水年华》更值得纪念的长篇小说杰作了。</p><p class="ql-block">这不仅仅因为普鲁斯特的作品像巴尔扎克的著作一样规模宏大。马塞尔·普鲁斯特却发现新的“矿藏”。</p><p class="ql-block">《人间喜剧》把外部世界作为自己的领地;它囊括金融界、编辑部、法官、公证人、医生、商人、农民;巴尔扎克旨在描绘,他也确实描绘了整整一个社会。相反,普鲁斯特的一个独到之处是他对材料的选择并不在意。他更感兴趣的不是观察行动本身,而是某种观察任何行动的方式,从而他像同时代的几位哲学家一样,实现了一场“逆向的哥白尼式革命”。</p><p class="ql-block">人的精神重又被安置在天地的中心;小说的目标变成描写为精神反映和歪曲的世界。</p><p class="ql-block">用普鲁斯特书里的事件和人物来说明这位作家的特点,其荒谬程度将不亚于把雷诺阿说成一个画过妇女、儿童、花卉的人。</p><p class="ql-block">雷诺阿之所以成其为雷诺阿,并非因为他画了这些模特儿,而是因为他把任何模特儿都摆在某种虹彩一般绚丽的光线之中。</p><p class="ql-block">(这句话深刻地捕捉到了皮埃尔-奥古斯特·雷诺阿(Pierre-Auguste Renoir)艺术风格的核心——他笔下的世界并非依赖题材本身,而是通过独特的视觉语言重构现实。这种“虹彩一般绚丽的光线”正是印象派美学的精髓,也是雷诺阿区别于其他画家的标志性特征。我们可以从几个层面来解析这种艺术哲学的独特性:</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 1. **光线作为主体:印象派的革命**</p><p class="ql-block">雷诺阿与莫奈等印象派画家共同颠覆了传统绘画对“主题”的定义。在古典绘画中,历史场景、宗教寓言或肖像的社会地位决定了作品的价值;而雷诺阿却让**光线本身成为主角**。无论是浴女、舞者还是普通市民,人物只是承载光线的媒介。他通过细碎的笔触和互补色并置(如蓝紫与金黄的碰撞),在画布上创造出类似棱镜分光的效果,使静态的画面产生颤动的视觉韵律。</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 2. **“虹彩”的技术实现**</p><p class="ql-block">雷诺阿的技法具有高度辨识度:</p><p class="ql-block">- **破碎笔触**:用短促、交叠的笔触模拟光线折射,比如《煎饼磨坊的舞会》中树荫下的光斑;</p><p class="ql-block">- **珍珠母贝色调**:尤其在晚年,他善用粉红、乳白和浅蓝营造肌肤的通透感,仿佛人物从内部发光(如《浴女》系列);</p><p class="ql-block">- **模糊的轮廓线**:拒绝清晰的边缘,用色彩渐变暗示形体的存在,这与安格尔的线性美学形成鲜明对比。</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 3. **超越题材的感官愉悦**</p><p class="ql-block">雷诺阿曾坦言:“为什么艺术不能是美的?世界上丑恶的事已经够多了。”这种理念使他即使描绘底层人物(如《划船者的午餐》中的工人),也赋予其一种超越阶级的、近乎狄俄尼索斯式的生命欢愉。光线在这里成为平等主义的隐喻——无论模特是谁,都被提升至同一种感官的纯粹性中。</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 4. **现代性与永恒性的悖论**</p><p class="ql-block">有趣的是,当印象派最初因“未完成感”被批评时,雷诺阿晚年却回归了古典构图(如《大浴女》),但这种回归依然建立在光线优先的原则上。这说明他的“虹彩美学”并非技术实验,而是一种根本性的世界观:现实必须经过艺术家主观感受的过滤,而光线就是他的滤镜。</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 结语:艺术家的“指纹”</p><p class="ql-block">正如梵高的漩涡笔触或透纳的暴风雨,雷诺阿的光线是他留在画布上的生物指纹。这句话提醒我们:伟大艺术家的标志,不在于他们画了什么,而在于他们如何将世界翻译成仅属于个人的视觉诗篇。在雷诺阿这里,这种翻译的密码永远是温暖、流动、充满蜂蜜般质感的“光之釉彩”。)</p><p class="ql-block">普鲁斯特本人在写到贝戈特的时候曾经指出,作品的取材与天才的形成无关。天才能使任何材料增辉生色。贝戈特成长的家庭环境从表面上看是索然寡味的,但是贝戈特却用这个素材写出一部杰作。</p><p class="ql-block">这是因为,借助他的大脑这部小机器,他能高翥远翔,从而像飞越沙漠的飞行员隐约看到在地面上看不出来的、埋在沙子底下的城郭一样,看到事物蕴藏的秘密。</p><p class="ql-block">因此在谈论《追忆似水年华》之前,先要说明普鲁斯特为什么比任何人更善于“飞离”这个他似乎十分眷恋的世界。(逃离城市刘萌)</p><p class="ql-block">他熟悉的天地由哪些成分组成?首先是博斯地区的一所小城——伊利耶,他童年时代每年都随家人在那里度假;是他的祖父母、父亲、母亲、兄长、叔父、舅父、婶母、姑母;是他在乡下的邻居。其次是一个巴黎社交圈子;他在孔多塞中学的同学、他父亲的朋友以及几个女人:洛尔·海曼、爱弥尔·斯特劳斯夫人、德·塞维尼伯爵夫人;还有阿芒·德·加亚维夫人、博兰古夫人、格莱福尔勃伯爵夫人的沙龙,后来又通过罗贝尔·孟德斯鸠的引荐,逐渐结识整个上流社会;通过他的韦伊舅舅们和他的外婆家,进入犹太人的圈子;通过卡堡和比诺大街的网球场,与几位妙龄少女订交;至于平民百姓,他只见过几个仆人、几个开电梯的和当茶房的、服兵役时的几个伙伴和伊利耶城的几个店主;说到作家和艺术家,他只通过阿纳托尔·法朗士、雷纳尔多·阿恩、马德莱纳·勒梅尔和埃勒,对他们的生活略有所知。总之他的见闻所及仅系法国社会一个很薄的剖面。</p><p class="ql-block">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普鲁斯特将不是从广度,而是从深度上开掘他的“矿脉”。</p><p class="ql-block">好几项特征注定他日后要从事写作。他的气质是神经质的,敏感到病态的程度。他有一个令人钦佩的母亲,对他无比宠爱,因此他遇到最细微的不和谐也如同受到伤害,最淡薄的敌意或者最不经意的可笑行径都会在他心头留下痛苦的记录。</p><p class="ql-block">换了一个躯壳较厚的人,有些场景不会产生持久的印象,他碰上却会终生难忘,在他的思想里像地狱里受尽煎熬而找不到出路的灵魂一般骚动。</p><p class="ql-block">“作家受到命运不公正的待遇之后,总要尽力寻求补偿。”</p><p class="ql-block">这种隐居有助于把生活转化为艺术。</p><p class="ql-block">“真正的乐园是我们失去了的乐园。”普鲁斯特以一千种方式重复这一想法。</p><p class="ql-block">“幸福的岁月即是虚度的岁月,我们等待痛苦,以便进行工作。”他被逐出童年时代的伊甸园,失去了幸福,于是就企图重新创造幸福。</p><p class="ql-block">他的精神患病甚于肉体。</p><p class="ql-block">他不比纪德[1],敢向家里人挑战。“家庭啊,我恨你们”[2]这类表白完全违背他的本性。</p><p class="ql-block">如果把普鲁斯特看作不道德的人,那就大错特错了。</p><p class="ql-block">出于这层原因,他也有忏悔和分析自己的需要,而这有利于写小说。</p><p class="ql-block">最后,这个怀有如此强烈的写作冲动的年轻人,正好具备从事写作的条件。他不仅秉有神经质者敏锐的悟性,从而获得宝贵的材料,而且掌握渊博的知识,从而知道怎样利用这些材料。</p><p class="ql-block">他母亲嗜爱法国和英国的古典大作家,让他也寝馈其中。</p><p class="ql-block">他研究过他们的思想方式、创作手法和风格。</p><p class="ql-block">“对于应该怎样烹调某些菜肴、演奏贝多芬的奏鸣曲和殷勤待客,她自信能掌握最合适的分寸……况且对这三件事情来说,最合适的分寸几乎是相同的:手法简洁、朴实无华、饶有韵致。”普鲁斯特对于风格的看法并无二致。最优秀的普鲁斯特,本色的普鲁斯特,却在风格上刻意求工的同时不失自然。</p><p class="ql-block">没有人比他更精确地记录下口语的音乐性和每个阶层的人特有的语调。</p><p class="ql-block">他有那么多的东西要表达,不说出来简直会憋死。</p><p class="ql-block">他长期寻找一个题材以便表达所有这一切,却一直没有找到。·桑德伊》是一部引人入胜的书,但是书中的人物和事件与原型相比变化不大,还不足以成为完美的艺术品。</p><p class="ql-block">他说:“我们敲遍一扇扇并不通往任何地方的门扉,唯一可以进身的那扇门,找上一百年都可能徒劳无功,却被我们于无意间撞上,打开了。”</p><p class="ql-block">这扇“唯一的”门通向什么呢?当它突然自动开启时,他隐约看到的那部“与《一千零一夜》和圣西门的《回忆录》篇幅相等”的作品究竟是什么样子呢?他有什么重要的话要说,不惜为之牺牲其他一切呢?普鲁斯特浩瀚的交响乐里将出现什么主题呢?</p><p class="ql-block">第一主题,是时间。他的书以这个主题开端、告终。“假如假以天年,允许我完成自己的作品,我必定给它打上时间的印记:时间这个概念今天以不可抗拒的力量强迫我接受它。</p><p class="ql-block">在作品里描写人们在时间中占有的地位比他们在空间中占有的微不足道的位置重要得多,即便这样做会使他们显得类似怪物……”我们周围的一切都处于永恒的流逝、销蚀过程之中,普鲁斯特无日不为这个想法困扰。“正如空间有几何学,时间也有心理学。”人类毕生都在与时间抗争。他们本想执着地眷恋一个爱人、一位友人、某些信念;遗忘从冥冥之中慢慢升起,淹没他们最美丽、最宝贵的记忆。</p><p class="ql-block">古典哲学假定“有一种不变的信仰犹如精神的雕像形成我们的人格”,这座雕像在外部世界的冲击下坚定不动如磐石。</p><p class="ql-block">但是普鲁斯特知道自我在时间的流程中逐渐解体。为期不远,总有一天那个原来爱过、痛苦过、参与过一场革命的人什么也不会留下。沉溺在爱河中的自我不能想象,几年以后,同一个自我一旦从爱情中解脱出来,又会是什么样子。而且可叹的是“房屋、道路、大街”“都跟岁月一样易逝”。我们徒然回到我们曾经喜爱的地方;我们绝不可能重睹它们,因为它们不是位于空间中,而是处在时间里,因为重游旧地的人不再是那个曾以自己的热情装点那个地方的儿童或少年。</p><p class="ql-block">普鲁斯特在他的交响乐的第一乐章即陈述睡醒的主题,这并非事出偶然,而是有意为之。</p><p class="ql-block">因此时间看起来好像完全消逝,其实不然,它正与我们自身融为一体。</p><p class="ql-block">由此产生了作为普鲁斯特作品的根源的想法,即追寻似乎已经失去,其实仍在那里,随时准备再生的时间。这个追寻只能在人们视为“真实”的那个世界里进行。其实这个世界是不真实的,至少是不可认识的,因为我们看到的世界永远受到我们自身的情欲的歪曲。</p><p class="ql-block">世界不是一个,而是成千上万;每天清晨有多少双眼睛睁开,有多少人的意识苏醒过来,便有多少个世界。</p><p class="ql-block">因此,要紧的不是生活在这些幻觉之中并且为这些幻觉而生活,而是在我们的记忆中寻找失去的乐园,那唯一真实的乐园。</p><p class="ql-block">“过去”便是我们每个人身上都存在的某种永恒的东西。</p><p class="ql-block">我们在生命中某些有利时刻重新把握“过去”,便会“油然感到自己本是绝对存在的”。</p><p class="ql-block">所以,除了第一个主题:摧毁一切的时间而外,另有与之呼应的补充主题:起保存作用的回忆。不是随便哪一种回忆;普鲁斯特的主要贡献在于他教给人们某种回忆过去的方式。</p><p class="ql-block">难道有好几种回忆过去的方式吗?至少有两种。人可以试图借助智力,通过推理、文件和佐证去重建过去。</p><p class="ql-block">这一自主的回忆绝不可能使我们感到过去突然在现在之中显露,而正是这种突然显露才使我们意识到自我的长存。</p><p class="ql-block">必须发动不由自主的回忆,才能找回失去的时间。</p><p class="ql-block">那么不由自主的回忆怎样发动呢?得通过当前的一种感觉与一项记忆之间的偶合。</p><p class="ql-block">我们的过去继续存活在滋味、气息之中。</p><p class="ql-block">普鲁斯特写道:“不要忘记,我生命中有个反复出现的动机……比对阿尔贝蒂娜的恋情还要重要的动机,即重温旧事,这也是献身艺术者的上好材料……一杯茶、散步场上的树木、钟楼等。”小玛德莱娜点心便是出色的例子。</p><p class="ql-block">当前的感觉与重新涌现的记忆组成一对。这个组合与时间的关系,犹如立体镜与空间的关系。它使人们产生时间也有立体感的错觉。在这一瞬间,时间被找回来了,同时它也被战胜了,因为属于过去的整整一块时间已变成属于现在的了。</p><p class="ql-block">因此艺术家在这种时刻感到自己征服了永恒。任何东西只有在其永恒面貌,即艺术面貌下才能被真正领略、保存:这就是《追忆似水年华》的根本、深刻和创新的主题所在。别的作家(夏多布里昂、热拉尔·德·内瓦尔)曾经窥见这个主题,但是他们没有在自己的直觉的指引下走到底,没有敞开通向神奇境界的大门。</p><p class="ql-block">唯有普鲁斯特发现,在第一个回忆的诱发下,人们以为已经永远遗忘的世界好像附丽在这个最初的回忆上面,会从一杯茶中整个涌现出来。</p><p class="ql-block">概括来说,他的小说是一个聪明绝顶、敏感到痛苦地步的人的经历。这个人从小就出发寻找绝对的幸福,他在家庭里、爱情中、世界上都没有找到绝对幸福,最后像宗教神秘主义者一样到时间之外去寻找一种绝对存在。他在艺术中找到这个绝对物,因此小说与小说家的生平融为一体,而小说结尾时说叙述者找回了失去的时间,可以开始写他的书了。就这样,这部书像一条长蛇首尾相衔,绕成一个巨大的圆圈。</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