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波不过横塘路

小桐

今日讲诗歌鉴赏，准备讲贺铸的《青玉案》。 决定用一种不同以往的新的方式来开始诗歌的鉴赏。 课堂的开始，便让学生关灯，没有了这些光管明晃晃的光，只有从窗外照进的向晚的斜光，教室顿时暗了下来。 “现在你们要穿越了哦！你穿越回到一千多年前的宋朝，变成了一个才子诗人，未婚，居在苏州横塘……” 说到这里，学生已兴奋得将嘴巴张成了“O”形，“啊！啊！啊！”一声声地惊呼起来——似乎自己真变成了苏州未婚才子[笑脸]！ “哈哈，他们这个样子，真可爱！”心里忍不住想道。于是，继续笑着描述：“姑苏本是水乡，‘横塘’，又意味着你的居所恰逢水境。暮春的一天，你在家门前，不经意地一瞥，竟瞥见了一个绝世美女，她正向横塘翩然而来，你原是渴望女郎芳步，直到横塘近处，而不料翩然径去……美人既远，你木立如痴，她的芳名，她的香居，你全然不知……好，现在，你们拿起笔来，将此刻望着美人翩然远去的感受感想写下来……这绝世美女，这惊鸿一瞥的相遇，你会怎样去写？好，十分钟的时间。” 有学生问，是要写成诗吗？“写诗，或写随笔，都没问题。问题是你要写出你内心的东西。想写诗就写诗，想写随笔，就写随笔。不要纠结于何种表达方式，表达方式不应成为你表达内心的障碍。” 学生一听我这样说，顿感枷锁脱去，便放开了来写。 每一个学生都写得非常认真，教室静得只能听到窗外的鸟叫声。 十分钟到。我还没开始说话，伟烽同学便已站起来，拿着他的本子走到讲台上要投映。 “惊鸿过此地，刹那心所感出尘，不染，一眼万年长发如瀑，裙摆随风起正欲前攀问，可恨已转身凌波水边，飘然而离去木然而立，影已无所踪如若可重来，愿奔驰与相见只是缘分缘分，有缘而无分” 卢周嘉也上来将他所写的投映——“我呆住了，人间竟然还有这样的美丽的女子。她的背影在我心中刻上了一道划痕，我却在原地不知所措，唉！车马很慢，一生只够爱一人，倘若我可以选，那必定是她了。可是，她已经离开了我的视野里，或许她仅是出现在我的人生中的此一刻罢了。心乱乱的，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可能便是遗憾吧！” 同学们认真地读完，都忍不住拍起手掌来，大声地为他们欢呼。 “十分钟的时间，能写成这样子，真不错哟。通过你们的文字，我很惊喜地发现：你们的生命，原来是那么地充满热情，充满诗意。看来，你们的诗意与热情，平日都被我们作为老师的，给压抑住了😁” 孩子听到我最后的自我调侃，不由得笑起来。而于我来说，是自我调侃，可也是自我反思。 “知道吗？我刚才所创设的情景，这个惊鸿一瞥的故事，其实都不是虚构的，而是曾经真实发生的。这个故事的主角是宋朝的一位诗人——”说到这里，我故意停顿了下来。 一听到这是个真实的故事，孩子们的双眼立即焕发出新的光芒，都亮晶晶地齐望着我…… “这个诗人是谁呢？”我笑着问他们。“肯定是柳永。柳永最多情了！”一男生立即抢着答。 不是哦。“欧阳修？感觉欧阳修也有很多情的时候。”一男生又答。 的确。他写过“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但他不是这个故事的主角。注意“苏州横塘”哦！其实这个诗人，你们可能不太熟悉，他就是贺铸，字方回。 知道吗？方回，为了这个翩然径去的美人，而在苏州筑“企鸿居”。何谓“企鸿居”？曹植的《洛神赋》中“翩若惊鸿”之句，脍炙千古，企鸿者，岂不是企望此一惊鸿般的女子之来临也？ 可知方回为此女子，倾心眷慕，真诚以之，而非轻薄文人一时戏语可以并论。 如此情痴，对于这惊鸿一瞥的相遇，诗人又是如何下笔的呢？和你们所写的，又有什么相同与不同之处呢？ 重看卢周嘉的，他没有怎么写到这个美女的外表，主要写他的内心感想。 而伟烽同学的，不仅写到内心感想，还写到美女的外在美——“长发如瀑，裙摆随风起。” 好，那现在你们来猜一下，诗人方回，又会怎样去写美人的外在呢？ “写她的皮肤吧，肌肤胜雪。”“可能写她的眼睛，顾盼神飞什么的。”“写她的背影。”“写她的手，纤纤玉手。”“写她的头发。”“写她的穿着。”“写她的体态。”…… 十个同学接连站起来回答，一个人的嘴眼耳鼻什么的，全都答遍了，但我一直笑着摇头，“都不对哦，继续猜猜！想想，方回这首词，当世就已膺盛名，所以他写美女外在的这个角度，肯定是比较特别的哦！什么肌肤胜雪，烂俗啦！” 同学们一听全都没猜对，不禁更来了劲儿，“特别的，啊——写脚！”一男生恍然大悟般道！ 很接近了，脚是用来干什么？“走路！哦——是写这个美女走路的姿态！” 太对啦！如果是你们，怎样去写这个美女走路的姿态呢？“袅袅娜娜地走着。” 知道吗？写一个人的外表外在，是一门大学问。 看《红楼梦》里，曹雪芹分别写王熙凤和林黛玉的外表—— 身上穿著缕金百蝶穿花大红洋缎窄褙袄，外罩五彩刻丝石青银鼠褂；下着翡翠撒花洋绉裙。一双丹凤三角眼，两弯柳叶吊梢眉；身量苗条，体格风骚；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启笑先闻。（王熙凤） 细看形容，与众各别：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泣非泣含露目。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闲静时，如姣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林黛玉） 这两者的外表描写，对比之下，你们发现了什么不同？ 看，写王熙凤的穿着打扮：“缕金百蝶穿花大红洋缎”，“外罩五彩刻丝石青银鼠褂”……写她的外貌：“丹凤三角眼”，“柳叶吊梢眉”——作者写王熙凤全是写实的笔法，从衣着写到眼形、身材等等，形容得非常具体且清楚…… 而对林黛玉呢，外表“罥烟眉”、“含露目”，行为姿态“姣花照水”、“弱柳扶风”——作者全是虚写，似乎每一句都在写林黛玉的容貌，却每一句都避开了她的具体长相…对她的服装穿着，更是一笔未提…… 为什么对两人外貌的描写笔法，是如此的截然相反？慢慢品，慢慢琢磨，就会发现作者背后的“巧思”！ 林黛玉何许人也？她的前生是绛珠仙子。仙子不食人间烟火，唯有虚笔，最能传达其飘然于尘世之外的，“如梦如幻”的，脱俗的容貌与气质，一写实，就跌入“凡尘”。 而王熙凤呢？她是一个非常现实的，“人间烟火味”非常浓烈的富贵少妇。看，她的穿着装扮：“金”、“百蝶”、“大红”，还有“五彩”……这些字词！她的现实、俗气，她的富贵、张扬，容不得人对她有一点浪漫诗意的想象空间，所以虚写不得。 你们现在来判断，对这个翩然而过的惊鸿般的美女，诗人选择王熙凤式的实写法，还是林黛玉式的虚写法？ “虚写法！”全班齐声答道！为什么呀？ “因为这个美女，翩然而过，对诗人来说，可望而不可及，是一个如梦如幻的存在！”一男生站起来说。 是啊！诗人后来为她而筑“企鸿居”，“翩若惊鸿”啊——“鸿”嘛，是飞在天空的，不是人间可以把握得住的！美极，却缥缈无踪。 那要怎样去写这个美女走路的姿态，才能传达出美女的这个“飘渺出尘”的神致来？ 知道吗，不管画人画物，还是写人写物，最难得的是，能画出其神来，写出其神来。 想起被称为开启了后世博喻写美人的先河的《诗经•卫风•硕人》的第二节： 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有人说，如果没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这八个字，此诗便是一首庸诗，绝成不了千古名诗。 那这八个字究竟厉害在哪里？ “手如柔荑”等等的比拟譬况，诗人尽管使出了混身解数，却只是刻画出美人之“形”，而“巧笑”“美目”寥寥八字，却传达出美人之“神”。还可以说，“手如柔荑”等句是静态，“巧笑”二句则是动态。在审美艺术鉴赏中，“神”高于“形”，“动”优于“静”。形的描写、静态的描写当然也必不可少。但更重要的毕竟还是富有生命力的神之美、动态之美。形美悦人目，神美动人心。一味静止地写形很可能流为刻板、呆板、死板，犹如纸花，了无生气，动态地写神则可以使人物鲜活起来，气韵生动，性灵毕现，似乎从纸面上走出来，走进读者的心灵，摇动读者的心旌。 回到方回的这个惊鸿般的美人。如果要用虚笔来写这个美人，写出其动态来，写出其神来——想想，是不是觉得很难？ 怎样的步姿，才能步出“飘渺出尘”的不食人间烟火的感觉来呢？ 女生害羞，要不男生上来试着走走？男生也大方，不扭捏，一叫便上到讲台，走给大家看。 有的走得昂首挺胸，“官模官样”的……有的学起女人来，腰枝扭来屁股摆去的…… 讲台底下的同学已笑成一片…… “铺垫了这么多，现在我们来看看诗人是怎样将一个人间美女的行路姿态，写出‘飘渺出若’的不食人间烟火的感觉来！” “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锦瑟华年谁与度？月桥花院，琐窗朱户，只有春知处。飞云苒苒蘅皋暮，彩笔新题断肠句。若问闲情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起笔便是，“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 先不管意思，一看文字，就已觉得美，且美得不俗。好的诗词，大抵如此，如“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一看文字，就知是诗。 何谓“凌波”？步履如浮于水波之上。 “哇，诗人好有想象力呀！”一男生叹道。 其实，“凌波”二字，是源自曹植的《洛神赋》。话说曹子建当日写那洛神，道是“凌波微步，罗袜生尘”，其设想异常，出人意表，洛神细步缓行于水面，微波荡漾、罗袜溅起的水沫，宛若尘埃…… 诗人的居处“横塘”，“塘”嘛，恰逢水境，诗人便巧妙利用当下的“水境”，想象这个美人是“凌波”而来，又“凌波而去”…… 比起行走在陆地上，“凌波”，更能写出一个女子怎样的形象？ “更能写出这个女子步履轻盈灵动，衣袂飘然，气质超凡脱俗，不食人间烟火的形象来！” 是啊！走在地上，那叫接地气，而“凌波”，不接地气，不染尘挨，遗世绝俗，飘逸出尘的感觉啊！ 还有，走在陆地上，这个女子再飘忽，也有可寻的希望，但“凌波”，那便不是人间可以把握的女子了，只能是“可望不可及”的女子了…… 然后给他们看两张图片。 一张是洛神凌波微步，微波荡漾，衣袂飘飘的图片。一张是洛神，穿着高跟鞋，踩在地上的图片。 孩子一看，不由得咧嘴大笑，顿呼我是天才，连这样的图片都能搜到😁，一对比，果然更能强烈地领略到“凌波”的飘逸出尘之风致了！ 重读这首词，我忽然发现，我们古人的审美实在太强大了，就是善于借助“水”来创造出一种飘然出尘的可望不可即的美女形象，方回的这首《青玉案》是这样，曹植的《洛神赋》也是这样，但其实，他们都不是这方面的原创者，原创者是谁？是哪一首古诗？ “《诗经•蒹葭》。‘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黄建豪立即背念出来，神色兴奋。 是啊！“水”的存在，让这些女子缥缈出尘得宛若不在人间。不要说人，就是水中荷花，比起陆地的花来，都独有一种出尘绝俗，可望不可即之美！李白有诗：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伟烽立刻接着说：“还有周敦颐的《爱莲说》，说‘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老师，如果是写一个女子的穿着装扮，不利用‘水’，要实写，又怎样写出飘渺出尘的形象呢？”一女生忽然问道！ 全班不由得一愣，很快，便醒过神来，都赞道，这是个好问题，于是，齐齐望向我，好奇我会作何回答！ 乍一听这个问题，我也不由得愣了一愣，不过，脑里很快便想到晏几道的《临江仙》。 “鬥草阶前初见，穿针楼上曾逢。罗裙香雾玉钗风。” 对一个仅仅一面、再面即永难忘记之人，关于她的穿着打扮，诗人只一笔“罗裙香雾玉钗风”——“罗裙”、“玉钗”，是实实在在，具具体体的存在，但加以一“香雾”、一“风”，此女子的意态风致便出焉。 一“风”字，可见其女子的飘逸灵动。而“香雾”，可以是实笔，也可以是虚笔。 记得金庸在《神雕侠侣》里写众人眼中的小龙女：她周身犹如笼罩着一层轻烟薄雾，似真似幻，实非尘世中人。 世间真有这样一种女子，犹如自带烟雾，容颜气质，梦幻而皎然，宛若烟雾中的仙子一般。 回到方回的词。 “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 “凌波”一词，美女的意态风致，便出焉。古人用字，经济至极，以一当十当百的，也可谓，一字千金。 “不过横塘路”。“过”，在此是“来到”、“莅临”之谓。“横塘”，是诗人所居之处。 所以，“不过横塘路”的背后之语是，内心渴望女郎芳步，直到横塘近处，却终是翩然径去，怅然以失啊！ “但目送，芳尘去”，一“但”字，惆怅无奈的心情啊！望着你翩然径去的背影，我却啥都不能干，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你就这样消失于我的目光穷尽之处！ “芳尘去”，三字接得好，不俗。如果是我们，可能写成“倩影去”。 何谓接得好？“芳尘”之“尘”字，仍是遥遥承自“凌波”而来。（凌波微步，罗袜生尘。）波者，原谓水面也，而乃美人过处，有若陆行，亦有微尘细馥随之！ “芳尘”这个意象，还有什么意味？“尘”这东西，飘渺难留。 正所谓是“人不可留，尘亦难驻，目送之劳，惆怅极矣！” 美人既远，木立如痴，芳尘目送，何以为怀？ 看，诗人接下来是如何抒写心怀的，和我们刚才所写的又有什么不一样？ “锦瑟华年谁与度？” “锦瑟”，饰有彩纹的瑟。义山诗云：“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以锦瑟之音繁，喻青春之岁美。（生活之丰盛也）词人用此，而加以拟想，不知如许华年，谁能与她一起同度？ “月桥花院，琐窗朱户，只有春知处。” 望着美人已远，他开始想象。她从此翩然径去，将归向何处？是那“月桥花院，琐窗朱户”之处？ “只有春知处”！哎！想象也无从耳！于是无计奈何，而结以唯有春能知之！ 这些想象，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诗人不独目送，亦且心随，随她而去。 “只有春知处”，多少无奈，多少惆怅。“春”，点出季节。 来重看刚才那两位男生，对比一下，我们和大诗人的差别在哪里？ “惊鸿过此地，刹那心所感出尘，不染，一眼万年长发如瀑，裙摆随风起正欲前攀问，可恨已转身凌波水边，飘然而离去木然而立，影已无所踪如若可重来，愿奔驰与相见只是缘分缘分，有缘而无分”（伟烽） “我呆住了，人间竟然还有这样的美丽的女子。她的背影在我心中刻上了一道划痕，我却在原地不知所措，唉！车马很慢，一生只够爱一人，倘若我可以选，那必定是她了。可是，她已经离开了我的视野里，或许她仅是出现在我的人生中的此一刻罢了。心乱乱的，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可能便是遗憾吧！”（周嘉） 伟烽和周嘉说：“诗人有想象，而我们没有想象。” 是呀。诗人没有像我们直接道出心怀，而是通过想象来表达心怀。想象力多么重要啊！没有想象力，就没有创造力啊！ 其实回到生活场景中，这样的心理活动，是自然而然的。如伟烽同学晚饭后在操场上散步，忽然，一绝世美女迎面走来，伟烽被彻底惊艳到了，当醒过神来，美女已走远，此刻，很自然地会想，哇塞，这个美女走向哪儿了？走向初中部？还是高中部？是哪班的？——人在操场，但心很自然地随着美女而去了嘛！ 回到《青玉案》的下阙。 “飞云苒苒蘅皋暮，彩笔新题断肠句。” 一个“暮”字，意味着什么？词人一片痴情，只成痴立——他一直呆站在那里，直立到天色已晚，暮霭渐生。何以浑然不觉时光的流逝？ 看看此句紧承哪句而来？是上阙的未句“月桥花院，锁窗朱户，只有春知处”——他，人在横塘，而心早已随佳人芳尘而去，所以浑然不觉时间的流逝！由此可见，诗人构思何等精密！ 痴立至日暮，本是极可笑的呆事，诗人却写得异样风雅。然后，则自誉“彩笔”，毫不客气，说他自家为此痴情而写出了这断肠难遣的词句。纵笔至此，方才引出全曲煞拍一问三叠答。 “若问闲情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将闲情，比作三物，连用三比喻，比喻妙极。 闲情愁绪，本是抽象，而此三喻体，便将愁绪变得具象化了。 细细品味这三喻体——“烟草”、“风絮”、“梅子黄时雨”，便会发现，它们皆是暮春之景。 这些暮春之景遥遥呼应了上阙未句“只有春知处”的“春”——构思何等细密、精妙！也由此可知，诗人是即景作喻。 “暮春”，本是让人伤感之时节。林黛玉葬花，便正是于暮春时节—— 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游丝软系飘春榭，落絮轻沾扑绣帘。闺中女儿惜春暮，愁绪满怀无释处。（《葬花吟》） 且看看诗人如何形容这三种暮春之景！ “一川烟草”。注意“一川”。“川”，原指河流，这里指“平野、原野”。“烟草”，笼罩在在烟雾中的青草。 意思是，放眼望去，整个原野上，青草萋萋，笼罩在迷蒙的烟雾之中。 草本身连绵不绝，如“青青河畔草，绵绵思远道”（《饮马长城窟行》），而烟雾又使之朦胧、弥漫、无边无际。 所以，愁绪如“一川烟草”，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愁绪如烟草般蔓延，无边无际，而又迷惘，难以捉摸…… “满城风絮”。注意“满城”，是整个城市。 “风絮”，指随风飘舞的柳絮。谢道韫有言：未若柳絮因风起。 整个城市上空，暮春的风里，都是柳絮在漫天飞舞。 愁绪如这满城风絮，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这愁绪，纷乱、缠绵，挥之不去，弥漫了整个心间… “梅子黄时雨”。 “梅子黄时雨”，指江南地区，春末夏初的梅雨季节（此时梅子成熟变黄），连绵不绝、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的雨水。 梅雨的特点是，持续时间长、范围广、细密缠绵、潮湿阴郁，令人烦闷。 很早前流行一首歌《潮湿的心》，此时诗人的心，正是浸遍了这梅子黄时的雨，愁绪就如梅雨般连绵不绝、无休无止、潮湿阴冷、笼罩一切、令人压抑难忍。 此三喻，是诗人即景作喻，却不是随意作喻，细细琢磨，便会发现诗人经营之用心。 首先，这三个意象都是江南暮春时节极具代表性的景象，它们本身就带有一种迷离、感伤、缠绵、略带烦闷的季节氛围，非常契合表达愁绪的需要。 其次，营造愁绪无边无际的空间感和绵绵不绝的时间感——“一川”（整个原野）、“满城”（整个城市）、这些词在空间上强调了愁绪的广阔性、弥漫性，而“黄时雨”（从暮春飞絮到初夏梅雨），便从时间上强调了愁绪的持续性——三意象，便从时空上，将愁绪渲染得越来越浓重、越来越广阔、越来越无法摆脱，仿佛整个天地都被这愁绪所笼罩，无处可逃。 然后，还注意各种感觉的融合。 “一川烟草”是静态，是视觉的朦胧感；“风絮”是视觉的动态感和触觉的烦扰感；“黄梅雨”则是视觉、听觉（雨声）、触觉（潮湿）和整体氛围感的综合体验。多感官的描写，让愁绪变得可感可触。 在作者的巧思下，以景语作情语，用一组精妙绝伦、层层递进的比喻将心中那份浓郁、纷乱、迷惘、挥之不去、无边无际的愁绪，描绘得淋漓尽致，可视可感，成为千古传诵的写愁名句。贺铸也因此得了个“贺梅子”的雅号。 不由得想起秦观，因“山抹微云，天连衰草”之名句，得了“山抹微云秦学士”之雅号；而宋祁因“红杏枝头春意闹”之名句，得了“红杏尚书”之雅号；而柳永，也因“露花倒影，烟芜蘸碧”之名句，而得了“露花倒影柳屯田”之雅号…… 由此可见，古人极善于把事物“诗化”，连一个仕宦职衔也可以化为非常风雅的称号，传为佳话，“思之良可粲然”！ “贺梅子”，也可见我们古人原本风趣开明，甚是可爱！周汝昌说，若在后世，一定有人又出而“批判”之，说他种种难听的话，笑骂前人，显示自己的“正派”与“崇高”。晚近时代，似乎再也没有听说哪位诗人词人因哪个名篇名句而得享别名，而传为佳话，这难道不也是令人深思的一个文坛现象吗？ 小结； 将自己之前的写作，和诗人的对比，便会更容易感受到诗人的厉害之处了。我们的缺乏想象力，关于“愁绪”，我们是直接说明，但诗人却重在“表现”，也善于“表现”！（如想象，用典，比喻）顾随说，文学是一门“表现”的艺术。 之所以鉴赏前叫你们先来写，目的是引导你们尝试用创作者的思维，来鉴赏一首诗。 如果是我们遇到此事此景此情，我们会怎样写？会从哪些角度来写？当我们进入此景此情去写作，写完后，再来鉴赏诗人的创作，从中得到的启发和收获是不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