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上林赋》

蔚然

第一次临《上林赋》时，正值春末夏初。窗外一株海棠开得正好，粉白花瓣偶尔被风扫落几片，粘在窗棂上，竟像是故意要窥看我笔下歪斜的字迹似的。墨笔是新开的，很久没用软笔，用力谨慎，便显出十分的郑重来。

司马长卿的文章自是极好的。开篇数字，我临了三遍，仍觉得笔势不顺。那"楚"字的横竖交接处，总显出几分犹豫，如同我初次学插花时，剪去多余枝干时踟蹰的模样。想来两千年前的墨客，悬腕挥毫之际，断不会有这般滞涩。

文章铺排得极阔大。什么"左苍梧，右西极"，什么"丹水更其南，紫渊径其北"，我一面临写，一面却在心中暗笑：这哪里是赋，分明是少年人的梦话。然而笔锋一转，那"于是乎游戏懈怠"一段，忽又缠绵起来。写至"长眉连娟，微睇绵藐"时，我的手腕竟不自觉地放轻了，仿佛真有个细眉杏眼的宫娥，从竹简里探出半张脸来。

最奇的是那些草木鸟兽之名。班固说司马相如"多识鸟兽草木之名"，果然不假。"葴橙若荪"、"鲜枝黄砾"，十个字里倒有两个极其少见。我翻查《说文》，才知道"葴"即马蓝，不觉面红——原来不是人家卖弄学问，确是我自己见识短浅。

时光湍湍，随着一撇一捺的专注，好像走进文里曲裾深衣，站在上林苑的昆明池畔。池水黑沉沉的，映不出人影。忽然有歌声从水底浮上来，仔细听时，却是《子虚赋》里的句子："曳独茧之褕绁，眇阎易以恤削。"醒来时，发现手上沾了墨渍，青黑一团，倒像文中池水的颜色。

临到"荡荡乎八川分流"处，笔锋突然枯涩。我加了墨水，想起这"八水绕长安"的盛景，如今早作了黄土。司马相如写赋时那般得意，可曾料到连未央宫都要"西风残照，汉家陵阙"？倒是他笔下那些"长千仞，大连抱"的树木，或许还在秦岭某处生长着，只是换了名目，无人识得了。

深夜收笔时，发觉自己竟临了五分之一长卷轴。手指关节隐隐作痛，像有细小的荆棘扎在筋络里。忽然记起《西京杂记》里说，司马相如作赋"控引天地，错综古今"，百日而后成。我这一日临摹，不过描画些皮毛，倒先叫苦起来，有点可笑了。

最后一笔落下，窗外木棉花花开正好，火红如霞，不远处恰好停了一只不知名鸟，羽毛鹅黄，宛如汉画像砖里的神禽。它偏头看我，忽然发出"咕咕"两声，振翅飞去。我怔怔望着那抹飞影，竟想起赋中"捷狡兔，轶赤电"的句子来——古人观兽，今人临古，而飞禽走兽何曾变过？变的不过是看它们的眼睛罢了。

墨迹将干未干时，我数了数文中的"于是"、"其"、"乎"等虚字，足有二百余处。这些字眼在宣纸上排开来，像是无数个小钩子，把宏大的叙事牢牢钉在时间的墙壁上。而我的临摹，不过是往这古墙上又糊了一层薄纸，终究遮不住那些裂缝里渗出的、属于另一个时代的风声。

灯下重读自己临的字，忽觉满纸都是虫豸。那些歪斜的笔画，分明是尚未驯服的幼兽，在字句间跌撞。原来我与汉赋之间，终究隔着一层打不破的琉璃——看得见光华，触不到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