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适性忘虑”析

輝哥•上海

君家何处住？妾住在横塘。

停船暂借问，或恐是同乡。

这是《长干曲四首•其一》，作者为唐人崔颢。

在古代社会，受旧礼教束缚和社会地位低下的压抑，女子通常较为胆怯内敛，见到陌生男子更显羞涩，而诗中那位船家姑娘，离家在外已久，见了行船的年轻男子，在自然、自在、无拘无束的状态下，从容地与男子搭讪攀谈，主动开启一段对话，字里行间深情款款，充满了特别的浪漫和灵动色彩，她的这种“适性忘虑”的表白，怎么不令人动容？

“适性忘虑”释义为“顺悦情性，忘却忧虑”，出自宋•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半山老人》古籍，原文如下：“《遁斋闲览》云：荆公棋品殊下，每与人对局，未尚致思，随手疾应，觉其势必败，便敛之，谓人曰：‘本图适性忘虑，反苦思劳神，不如且已。’”

引文中的荆公，是北宋王安石，字介甫，号半山，他不仅是历史上有名的政治家、大诗人，更是以“变法”著称，封荆国公，人称荆公，曾被列宁称之为“中国十一世纪的改革家”，但在下棋这件事上，他被人认为棋艺并不高超，甚至被贬“棋品殊下”。

对荆公下棋作如是评价，吾以为很有些偏颇，这是对他的下棋了解不全面，是只知其一而不知其二的误判，因为此记载中，荆公下棋是在棋势必败的前提下，才“适性忘虑”，“便敛之”，这只是他的一面，而另有记载说他在旗鼓相当、胜负难分时，则“苦思忘形”，不轻易认输的。

史书有这样的记载：棋友叶致远对棋艺颇有研究，比荆公棋高一着，而且这位棋友还是他兄弟王安国的女婿，他们对弈难分难解时，荆公王安石则“陷敌未甘虏，报仇才借侠；讳输宁断头，悔误乃批颊”，这时候的他不再“适性忘虑”了，而是“苦思忘形”，不甘失败，非要拼个你死我活不可。

王安石下棋的两面性，吾以为与其政治上的顺逆有关，他下棋时“苦思忘形”而不甘失败的境况，应该是在1069年主持变法、次年任宰相的时侯，他在那段时间里位高权重，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志高气昂，傲视群雄，即使在下棋这么个小事上，也是“陷敌未甘虏”“讳输宁断头”，不甘为他人的手下败将，即使是棋友也寸步不让。

1074年荆公变法失败被罢相，一年后出判江宁，直至1086年66岁病逝，那段时间里他心灰意冷，早无当年之勇，与人下棋也不过是聊解寂寞，在敌强我弱的必输窘境下，用“本图适性忘虑，反苦思劳神，不如且已”托词掩饰，自我安慰罢了。

这个时候的王安石，与当年的辉煌相比，如今是如此的落寞，已毫无斗志，下棋只图“适性忘虑”，不在乎输赢，无关“人品”，这与那位“家住横塘”，却在异地漂泊的农家女，遇见不知“何处住”的“君家”，与之搭讪攀淡，那份“适性忘虑”的心境，何其相似。

这种“适性忘虑”的心境，东晋杰出诗人、辞赋家、散文家、五柳先生陶渊明有过，他曾任彭泽县令等官职，身处东晋乱世，官场的黑暗使他心灰意冷，不愿为五斗米折腰，毅然辞官，在“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田园生活中，找到了内心的宁静与自在，适性于田园之乐，远离了尘世的烦恼与忧虑，用诗歌描绘出一幅幅美好的田园画卷，成为了后世文人敬仰的典范。

这种“适性忘虑”的心境，唐代诗人、摩诘居士王维有过，他曾任太乐丞、右拾遗等职，因安史之乱被贬，隐居终南山，适性于山水之间的清闲生活，“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在自然的环抱中，忘却功名利禄的诱惑，以一颗淡泊宁静的心，感受大自然的神奇和美妙，创作了许多流传千古的佳作。

这种“适性忘虑”的心境，唐代著名文学家、古文运动倡导者柳宗元有过，他曾任监察御史、礼部员外郎、邵州刺史等职，因参与永贞革新失败，被贬去地处偏远、环境恶劣的永州当司马，远离了尔虞我诈的官场，适性于永州山水的清幽秀美，写下了著名的《永州八记》，其中有《始得西山宴游记》《小石潭记》等名篇，在文学创作上取得了很高的成就。

这种“适性忘虑”的心境，北宋著名文学家苏轼有过，他一生宦海沉浮，历任凤翔府判官、杭州通判，因反对王安石变法被外调密州、徐州等地，元丰二年因乌台诗案被贬黄州，他在劳作中不再纠结仕途得失，开垦东坡，自号东坡居士，适性于山水之间，写下了《赤壁赋》《后赤壁赋》《念奴娇•赤壁怀古》等千古名篇，重拾生活乐趣，找回了精神寄托。

不胜枚举的人物和事例，证明了一个道理：“适性忘虑”其实是从生活中总结出来的一种智慧，是从人生历练中达到的一种境界，是从纷繁复杂的世界里保持心灵清醒和宁静的一剂良药，失去了这种智慧，达不到这种境界，丢弃了这剂良药，苦思忘形于利益、权力之中，心会变态，志会变色，人会变质，电视里曾经播出过一众贪官污吏的忏悔，就是明证。

唐代郭子仪建汾阳王府的事，至今仍给人启迪：平定安史之乱受封汾阳王的郭子仪，大造汾阳王府，某日他亲临工地，叮嘱砌墙工匠务必将基础筑固，以保楼宇永固，工匠却说：“数十年来，京城达官的府第我见得多了，只见前人造，不见后人住，有权有势的时候，豪华气派，一旦失势，却毁于一旦。”

郭子仪听后，从此不再亲临施工现场，王府竣工之日大设宴席，请砌墙工匠坐于上宾之位，因为工匠的话让他觉悟到世事变幻如风卷云舒，得失名位犹如飘忽不定之风、聚散无常之云，任何人都要顺应万物之变，达官贵人也不例外，吾以为郭子仪的觉悟，值得当今的达官贵人们深思。

顺应情性，忘却忧虑的“适性忘虑”，強调摆脱外界的干扰和内心的烦恼，回归自然、本真的状态，从而达到心灵的自由和安宁，它的至高境界是“忘适之适”，就是不刻意追求舒适，或者不再意识到舒适的存在，而是处于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状态，不为外界的变化所动摇，不为内心的欲望所困扰，在任何境遇中，都保持自在从容，达到真正的“适性忘虑”。

《庄子•外篇•达生》对“忘适之适”作如是解说：“忘足，履之适也（忘记足部的感觉，是鞋子合适）；忘要，带之适也（忘记腰带的束缚，是腰带合适）；知忘是非，心之适也（知道并忘记是非纷争，是内心舒适无杂念）；不内变，不外从，事会之适也（不因内心变化而动摇，不随外界影响而盲从，是处事坦然自在的舒适）；始于适而未尚不适者，忘适之适也（始终处于坦然自在的状态而无不舒适，是忘适之适的至高境界。）”

那位“家住在横塘”、长期飘泊外乡的船家姑娘，见到行船的陌生男子，坦然自若、无拘无束地主动与之攀谈，这种自然本真的状态，正是“适性忘虑”的至高境界“忘适之适”的范例，此情此景给人无限的舒适和精神享受，感受到字里行间所充满的人间情味，也使此诗墨气四射，四表无穷，无字处皆可领略其深意也。

二O二五年五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