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雕塑家钱绍武

曙红

钱绍武（1928-2021）是知名的雕塑大师，塑有杜甫、李白、李清照、曹雪芹、阿炳等许多文化名人的雕像，曾有人评论他的雕塑是“大形有声”，比如他为苏州寒山寺做的青铜雕塑《张继－枫桥夜泊》。唐朝诗人张继的诗句千古流唱：“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钱绍武雕塑出来的诗人张继，身姿舒展斜依书箧，头微仰，若观夜空；眉轻蹙，似闻钟声，可谓形神皆备，造型线条流畅。

那年听闻钱绍武先生过世，往事悠悠浮出脑海。回想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因艺术教育之事，我和印老师去请钱绍武做顾问，和先生有过几次面晤。钱绍武是无锡人，他对民间音乐家阿炳(华彦君)怀有独特的感情，曾先后雕塑过好几尊阿炳的塑像，其中有一尊雕塑立于无锡图书馆前，有一尊立于惠山脚下的二泉池畔。钱绍武先生多次为阿炳塑像，除了阿炳墓前那个正面雕塑外，其它雕塑都是看不到阿炳面孔的，有的是背过脸去，有的则埋首拉琴。当有人问到何以如此时，钱绍武认为，一个人的脸固然重要，而阿炳的脸并不足以表现音乐家的特点，雕塑家更想从阿炳拉二胡的体态、尤其是他瘦弱的身姿来表现这位民间艺术家的自尊与坚持。

我出生在无锡，小时候就从老一辈那里听说阿炳这个名字，成长之中每每听到二胡声，就会想到那曲名闻遐迩的《二泉映月》，想到惠泉和月亮。无锡的惠山之泉，唐代茶圣陆羽曾品评它为“天下第二泉”，宋代文人写有这样的诗句：“甃石封苔百尺深，试茶尝味少知音。惟余半夜泉中月，留照先生一片心”。古有诗人钟情“半夜泉中月”，而阿炳是用心灵感受泉水与月光的交相辉映。

阿炳从小就随父亲学拉二胡，青年时因目疾而失明，惠山二泉是阿炳年轻时常去拉二胡的地方。据说阿炳常在夜深人静之时摸到惠山泉畔，聆听那叮冬泉声，想象清凉的泉水映着皎洁明月。二胡曲《二泉映月》是阿炳对自己的生活和命运的写照，音符和旋律是他情感的流淌渲泄，从弓弦指尖的每一次发力中，都能听出他内心的忧愤和疾苦，也有对光明幸福的梦想与祈盼。《二泉映月》委婉流畅，发人幽思，著名音乐指挥家小泽征尔曾说，如此天籁般的音乐“是应该跪着听的”。

1993年时，我和印老师陪着钱绍武伉俪一起参加过阿炳塑像揭幕仪式。记得二泉池畔的阿炳塑像揭幕之时，我们一行人都被钱绍武所塑的阿炳像打动，整尊雕塑真正体现了先生“以手写心，以气写神”的一贯追求，看得出来，钱绍武在为阿炳塑像时是“真正动情”了，他在阐释什么是艺术时曾讲过，“同情别人的痛苦，才能更加理解爱。”大家情不自禁地站在塑像前与雕塑家一起合影留念。

世人都知钱绍武雕塑有成，却少有人知他还是书法大家，他的书法刚柔拙巧，自成天趣，颇有艺术个性。其实，雕塑、绘画、书法和视觉艺术都是相通的，甚至与音律相通。记得当时我和印老师请钱绍武先生写字，他答应得好爽快，一点都没有雕塑家艺术家端着拿着的架子，事实上，他为人极其随和。事后我还听说，钱绍武就是一个平易近人的人，他幽默开朗、笑声不断，熟悉他的人都称他为“笑仙”。

记得当时我们一边铺纸备墨，一边听钱绍武讲他年少时有趣的事。他小的时候，曾跟着一代宗师秦古柳先生学书画。每天清晨起来，第一件事就是磨墨，磨墨时不能太用力，也不能太快，只能慢慢地匀速地磨，惟有这样，才能使墨磨得细腻适用；而要磨出一缸墨来，起码得花一两个钟头，秦古柳先生说这是磨他的性子。钱绍武学画是从书法习字开始的，主要临汉碑，后来他成了书法迷，几十年从未断过练字，而每次磨墨写字，都会想起秦古柳先生对他的教诲。这就是大艺术家，说一件平凡小事都透着一股大家子气。

与钱绍武先生的几次面晤，让人深深钦佩他的艺术修养，从他的谈吐可知，他的中国诗词造诣非同一般。作为一个著名的雕塑家，他不仅创作有相当成功的雕塑品，且书法功底深厚，他把书法艺术当作是认识“抽象美”的捷径，是懂得“构成”因素的要途，钱绍武自认他的书法成就高于雕塑。当年他送我一幅“梅花香自苦寒来”的书法小品，我虽未专门研习过书法，也看得出他书法线条如铁划银钩，用笔精到有力，字的笔划构架以及字与字之间的布局，既突出每个字的造型个性，整体上又融合得一气呵成，感觉颇有神来之笔的韵味。

雕塑家钱绍武先生的书法确实自成一体，想想他年少时磨墨学写字的故事，我思忖，似乎只有沉得下心来的人，才能在艺术上有所成就。从前老一辈的艺术家中，有许多人是很沉得住气的，能沉下心来专心致志地做自己喜欢做的事。钱绍武先生数十年扎扎实实搞研究，投入真情搞创作，所以他的作品有底蕴且耐看。先生虽去了天国，他创作的雕塑作品会永远立在大地上，任后人赏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