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门厅印象

百里江

老家上江村，有两座承载历史的祠厅——上门厅与下门厅。修缮后的下门厅，已褪去岁月斑驳，重焕古朴庄重之姿。它宛如一位穿越时光的老者，静静诉说着往昔故事。下门厅现被列为“全国文物普查一般不可移动文物”，它守护着传统文化的根脉。

儿时小伙伴梅富家的新屋，毗邻下门厅北墙。当我登上他家三楼露台，眼前豁然展开一幅水墨画卷——白墙黛瓦，马头墙错落有致，宛如静默的卫士。这景致瞬间叩开记忆的闸门，儿时熟悉的下门厅陈设物件，如潮水般在脑海中翻涌。恍惚间，我的目光顺着天井，仿佛穿越时空，走进了那远去已久的时光与流年，儿时见过的场景与画面清晰如昨。曾经以为许多事会随岁月流逝而被遗忘，此刻却发现，因为心中的那一份情愫，一些被时光掩埋的记忆，会变得愈发鲜活明亮。

儿时的年代，老家叫上江大队，下辖五个生产队，集体劳动的号子响彻田间地头。社员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出工记工分。一年辛苦劳作，打下的粮食，除了交足公粮，剩余的谷子、麦子、玉米、黄豆、水果等农产品，都按工分分配。下门厅，便是一、二生产队的“物资中心”与“议事厅”。犁、耙、稻桶、风谷车等农具都摆放在厅上；两台水车像两条长长的龙骨展示般地挂在厅墙上；两个炒茶灶台旁堆着木柴和杂物。厅上设了两个房间，作为两个生产队各自存放农作物、评记工分、分粮制表、秤粮登记、队里开会的场所。那时的下门厅拥有一段忙碌与烟火的岁月。

下门厅一年四季热闹非凡，木匠、篾匠、箍桶匠在此各展绝活，打造一件件精美的家具、农具与生活用具。有些年头，铁匠铺里炉火熊熊，柴刀、镰刀、菜刀、锄头、草耙等铁器，在铁匠师傅手上诞生。尤其是锯木板的场景，令人难忘——两人一高一低，大锯在圆木上来回穿梭，木屑纷飞间，圆木化作片片木板，仿佛时光也被切割成了碎片。

每到采茶季，下门厅便飘起袅袅茶香。两个生产队在此开灶炒茶，欢声笑语与茶叶清香交织，使整个村子多了几分灵动。

县里的电影放映队来村时，下门厅外的晒坦便是天然影院。若遇雨天，厅上便亮起光影。即使在晒坦上放映途中突降大雨，人们手忙脚乱转移设备，也丝毫不减观影热情，那份对电影的渴望，至今难忘。

村里有个古老的习俗，逝者的灵柩会先停放在下门厅，供亲友守灵、祭奠。这里，是下门人灵魂的安息之所。有时候，厅内还存放着几具空棺材。如此这般，当暮色降临时，阴森之感弥漫，令胆小的人望而却步。村里不少人说，若夜间独自一人路过厅屋，心里头总有些怯生生的。

然而，对于我和小伙伴们来说，下门厅却是白天玩耍的快乐天堂，只要有工匠师傅在厅内劳作，我们便整日流连于此。锯切下的边角废料，在我们手中化作奇妙玩具：木块成了积木，又可投水渠中漂流嬉戏；桶底桶盖的边料，摇身一变成了“手枪”“长枪”；篾匠师傅弃之的竹筒竹罐竹条，也能摆弄出百般花样。小伙伴们在厅上摇风车、从稻桶里爬进爬出也是常耍的乐趣。

铁匠铺传来的锤击声，更是充满魔力。我们围在一旁，目不转睛地看着师傅从炉膛中取出烧红的铁块，小锤大锤落下，“叮叮当，叮当”，火星四溅；看着铁器淬火时，水桶中腾起白花花的水雾，发出“嗞嗞”声响，不禁为之感到惊奇和兴奋。

冬闲时节，下门厅又成了青年们的欢乐场。我曾见过几个男青年玩倒挂吃饭喝水的游戏，在众人的起哄声中，大家争强好胜，笑声回荡在厅内。虽记不清谁是胜者，但那份青春的活力与欢快，永远定格在记忆中。

记得五岁那年，我在下门厅经历了人生第一次脚伤。与小伙伴推滚沉重的圆木时，不慎被压住小脚，剧痛瞬间袭来，我嚎啕大哭。强忍着疼痛一瘸一拐往家走，却因脚肿痛无法迈上家屋门前的两个台阶，只能坐在地上无助哭泣。妈妈回家后，虽数落了我一番，但还是细心地给我涂猪油。可伤痛未愈，我又迫不及待地去下门厅，与小伙伴们继续玩耍，那份对下门厅的喜爱，早已刻入心底。

在老家上江长大的我，见过下门厅天井里的雨丝如帘，赏过天井里的雪花纷飞。而今，雨丝依旧，雪花仍会飘落，可儿时的物与事，却已消失在时光长河中。

如今的下门厅内，已不是我儿时记忆的模样，想必儿时的从前再从前的厅堂空间和气息就是这个样。修旧如旧的下门厅，古朴典雅中透露出庄重与肃穆，它是现代上江人情感与精神的寄托。在这里，崇文里居的传统得以延续，诗酒上江的梦想激活绽放，它是过去与未来的纽带，承载着无尽的乡愁与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