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活过了一个冬天（散文）

无边月

我又活过了一个冬天文/无边月图/网络图片 西伯利亚的寒流裹挟着贝加尔湖的碎冰，如千军万马般掠过长城垛口，直扑中原大地。我伫立在秦岭北麓的塬上，目之所及，黄土高原纵横的沟壑尽被皑皑白雪覆盖，恰似天地间一幅雄浑苍凉的巨幅画卷。《水经注》里“雪积苦寒，冬夏不释”的记载，在此刻化为眼前这莽莽雪原，而人类的悲欢，不过是这片留白中几行若隐若现的淡墨小字，渺小得让人心悸。 一 青铜鼎内残雪犹存，殷墟甲骨上的“冬”字已在火盆余温中若隐若现。三千年前，殷商先民在龟甲刻下“冬日烈烈，飘风发发”，将对严寒的敬畏与抗争，深深铸进了民族的基因。走进省博，西周噩侯鼎上的窃曲纹、四羊方尊颈部的雷纹，那些凝固的云雷雨雪，不仅是先民对自然的仰望，更是他们在严酷生存环境下不屈的呐喊。展厅玻璃映出我呵出的白气，恍惚间，竟与三千年前司母戊鼎铸造时腾起的热浪交融。这热浪翻涌如熔炉中的烈焰，恰似当代企业在困境中挣扎求生时迸发的炽热力量——青铜需经千锤百炼方得成型，而今的工厂亦要在市场寒潮中锻造新生，古老文明与现代实业在此刻达成命运的共振。 二 朔风卷着雪粒，如利箭般拍打雁门关的城墙。我在代州驿馆翻阅《资治通鉴》，北宋杨家将镇守三关的冬夜，是否也如此刻般冷冽刺骨？窗棂上的冰花蜿蜒成古地图上的边防线，与书中“冬月，契丹骑兵踏冰渡河”的记载悄然重叠。登上城楼，恒山山脉银装素裹，恍惚间，霍去病北击匈奴的铁骑仿佛从泛黄的史册中奔腾而出，马蹄扬起的雪雾里，金戈铁马的铮鸣声似乎仍在回荡。历史长河中，无数仁人志士在寒冬里守护家国，他们的热血融化了冰雪，他们的坚守筑起了民族的脊梁，这份家国情怀，穿越千年，依然在每个华夏儿女心中激荡。正如《周易》所言“无平不陂，无往不复”，眼前的困境亦如历史的轮回，暗藏转机，等待勇者破局。 三 江南的冬天，在抚河南港岸的老家别有一番韵味。临川的雪，仿佛带着汤显祖笔下“良辰美景奈何天”的梦境，轻轻落在文昌里的青石板上，覆在玉隆万寿宫的飞檐之上。垂落的冰棱，恰似吴侬软语般温婉，恍惚间，仿佛能听见王安石“爆竹声中一岁除”的吟诵，看见曾巩在雪夜伏案疾书的身影。这里自古才俊辈出，“临川四梦”织就文学华章，“才子之乡”的美誉名满天下。抚河水滋养出的不仅是鱼米，更是代代相传的坚韧与智慧。 此刻站在异乡，望着天边的云翳，我时常出神。老家屋檐下的冰棱，是否也凝结着乡亲们的愁绪？全球经济的寒潮席卷而来，即便这曾以富足安乐著称的鱼米之乡，是否也在经历着前所未有的寒冬？那些在抚河岸边洗衣的妇人，在田垄间耕作的农人，在街巷里营生的商贩，是否也在为生计日夜奔波？但我坚信，就像抚河水千百年来从未干涸，只要我们传承着临川人骨子里的勇毅，守着这片土地赋予的智慧，终能等到冰雪消融的那一天。 四 当江南的雪还在文人的诗行里轻盈飘落，东北的雪原早已镌刻着另一种坚韧。鄂温克猎人的帐篷升起袅袅炊烟，驯鹿颈间的铜铃在雪野中叮咚作响，与《黑龙江外记》中记载的“雪鞋走冰”轨迹奇妙呼应。老猎人布满皱纹的手摩挲着猎枪，缓缓开口：“那年冬天，抗联战士们就躲在这样的雪窝子里，嚼着冻硬的苞米饼子，听着狼群在远处嚎叫。”我跟随他穿行在白桦林里，听他讲述七十年前抗联战士在雪窝子里过夜的故事。那些被零下四十度的严寒冻成冰雕的身躯，如今仿佛化作了林间挺立的樟子松，他们用生命诠释了什么是信仰。暮色渐浓时，猎人点燃松明火把，跳跃的火光中，仿佛看到《林海雪原》的文字在雪地上熊熊燃烧，将历史的苦寒锻造成永恒的热望。 五 站在珠穆朗玛峰脚下的绒布寺，呼啸的山风撕扯着经幡，发出猎猎的声响。看雪粒在海拔五千米的高空形成独特的旗云，每一片云絮都像是命运的图腾。经幡在风中每一次翻飞都发出沙沙的低语，似在诉说朝圣者跨越千山万水的虔诚祈愿。俯瞰冰川末端的冰塔林，那些晶莹的柱体多像古籍里记载的“不周山”，而人类攀登的足迹，恰似在天地间续写的《山海经》。这攀登的征程，正如王阳明所言“事上磨炼”，每一步都在严寒中锤炼意志，在绝境中找寻生命的意义。而每一个在珠三角工厂中咬牙坚持的日夜，又何尝不是在攀登属于自己的“珠峰”，在市场的寒流中踏出向上的阶梯？ 六 回到珠三角的冬夜，工厂车间里，机器的轰鸣声已不再如往昔般震耳欲聋，只剩下几台设备发出断断续续的嗡鸣。堆积如山的滞销货品在角落里静默，老员工布满老茧的手抚过冰冷的机器，传来轻微的沙沙声，那欲言又止的沉默里，尽是生活的重量。外卖员电动车的铃声、手机消息的提示音，与古代更夫的梆子声在我耳边交织，仿佛在诉说着不同时代的人们，都在各自的寒冬里煎熬。 当立春的第一缕阳光艰难地穿透厚重的云层，照进沉寂许久的车间，看着机器重新发出轰鸣声，工人们疲惫却坚毅的身影再次忙碌起来，我心中涌起一阵庆幸——我又活过了一个冬天。在与千年文明的对话中，在天地浩渺的馈赠里，见证了生命在严寒中积蓄的磅礴力量。正如《老子》所言“反者道之动”，危机深处往往蕴藏着转机。纵使前路风雪再大，这份力量也会推着我，走向下一个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