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江南的五月,总是先于日历抵达。当第一筐青梅从枝头摘下时,整个水乡便陷入了甜蜜的焦虑。这些青玉般的果实被稻草绳串起,悬挂在每家每户的廊檐下,像一串串尚未破解的密码,等待着雨季来临时分的终极解答。老宅的穿堂风里,梅子们开始了它们缓慢的蜕变。最初几日,它们还固执地保持着青涩的本色,表皮上那层细密的绒毛,在晨光中泛着银白色的冷光,仿佛在抗拒着时间的劝诱。但江南的阳光最懂得温柔的力量,它不疾不徐地抚过每一颗果实,在它们坚硬的表皮上,悄悄刻下第一道皱纹。酱园老师傅的记事本里,记录着连续二十八个晴天。这个数字恰好与檐下悬挂的梅子串数相同,不知是巧合还是某种隐秘的约定。他的手掌沟壑纵横,比任何气象仪器都更精准地感知着空气湿度的变化。某个清晨,当他发现最南端那串梅子突然泛起鹅黄色时,老人对着晒场上的陶缸群轻轻叹了口气。2 这些粗陶容器正经历着奇妙的生命活动。虽然外表静默如禅,内里却在酝酿着复杂的化学变化。去年的梅酱在缸底沉睡,表面结着薄盐般的霜花。老师傅知道,当这些"陶器之霜"开始融化成水珠时,就是天地之气开始流转的信号。梅子的色彩革命在第14个晴日达到高潮。原本青翠欲滴的果实,此刻呈现出一种令人心醉的渐变:顶部还残留着青春的倔强,中部已化作温暖的琥珀色,而接近果柄处,竟泛起羞怯的胭脂红。阳光穿透这些半透明的果肉,在青石地砖上投下流动的色斑,恍若印象派画家打翻的调色板。晾晒架下的蚂蚁最先察觉到异样。它们沿着稻草绳组建起运输大队,将梅子分泌出的糖分搬运回巢。这些小小劳工不会知道,它们正参与着一场宏大的自然仪式——帮助果实完成从酸涩到甘甜的成人礼。第二十七日,陶缸们集体患上了忧郁症。水珠从粗陶的毛孔渗出,沿着千年不变的冰裂纹路线图缓慢迁徙。老师傅把耳朵贴在最大的酱缸上,听见里面有细碎的爆裂声——那是去年偶然落入的紫苏种子,正在缺氧的环境里挣扎着想要重生。</p><p class="ql-block">3</p><p class="ql-block"> 当第二十八个晴天的日影移到晒场第三块方砖时,整个江南突然陷入奇异的静默。蝉鸣噤声,连最聒噪的麻雀也停止了争吵。梅子们集体收缩表皮,皱褶里渗出晶莹的糖浆。就在这时,不知从哪个方向吹来的风,摇响了檐下生锈的铜铃。第一滴雨落下时,所有陶缸同时发出深沉的叹息。这声音如此古老,仿佛来自新石器时代某个制陶的黄昏。雨滴在梅子上溅起细小的金色尘埃,那是阳光最后的抵抗。而缸底的紫苏嫩芽,终于顶开了陈年的酱痂,向潮湿的空气伸出两片稚嫩的子叶。雨季就这样来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