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安楼影

太阳

红 安 楼 影

红安的田埂上，推土机碾过花生田的残茎，扬起一阵红土烟尘。这烟尘裹着老汉的叹息，又卷着开发商图纸上的墨迹，在天地间浮沉着，竟分不清是尘埃还是未落定的命途。

南M岗村的李老伯捏着征地款蹲在田垄尽头，指尖的茧子磨着簇新的纸币簌簌作响。他望见对面山丘上，塔吊的铁臂正缓缓转动，将钢筋水泥举向云端。那曾是祖坟所在的山坡，清明时纸钱烧出的青烟，如今被工地上飘着的“SX港湾”楼盘横幅替代。老汉浑浊的眼底映着钢筋骨架疯长的轮廓，如同看着陌生物种在故土上繁殖。

当第一列高铁穿透大别山的晨雾，武汉的光便斜射进这方山坳。城里人乘着钢铁长龙而来，用皮鞋丈量过田埂的深浅，在沙盘前指点着尚未破土的楼宇：“此处该有落地窗，收尽山色。”泥瓦匠老王蹲在工地围挡外，听见城里人谈论“山景溢价”，默默将半截烟头摁进红土——他砌墙三十年，从未想过将青山也能砌进房价里。不远处恒大的彩旗在城南荒野上猎猎招展，号称要筑一座四十万人的城。宣传片里玻璃幕墙映着人造湖光，可此刻推土机碾过的沟壑中，半截残碑正躺在红泥里，碑文已被履带磨去大半。售楼处水晶灯下，销售员指着卫星图上的长江新区侃侃而谈：“武汉六环在此交汇。”而十里外废弃的夯土墙上，“打土豪分田地”的标语在雨水冲刷下渐成淡红。

夜幕垂落时，塔吊顶端的警示灯如星子亮起，与村舍窗棂里的油灯火遥相对望。李老伯在安置房的阳台上栽下两垄辣椒苗，塑料盆底压着泛黄的宅基地证。月光流过新浇的混凝土路面，也漫过老王工具箱里生锈的瓦刀。晚风捎来工地的金属撞击声，又卷起祠堂飞檐下的铜铃清响，在红安新旧交错的肌理上织出奇异的夜曲。

当某栋高楼封顶的爆竹惊飞白鹭，我看见未完工的阳台上晾着工人的旧工装，在风里扑簌如旗。红安的红，正从烈士鲜血染就的旗帜上滴落，渗入售楼处沙盘的塑料河流，晕散开在土地拍卖的数字狂潮里。而月光平等地照着空置的精装房，也照着田埂尽头倔强的辣椒苗——这土地终将以自己的方式，消化所有钢铁与红砖的宣言。

新城的骨架在红壤里疯长，而老祠堂梁间的家燕，依旧衔泥而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