倥偬岁月 第一章（下）

澄碧

（紧接中）

宦海莫测

张海林心中的一股豪气，并没有在求商的挫折中消停，他性格中的自负与倔犟促使他要再去拼搏，他说：“除了男人不能生孩子，天下没有我不能干的事。”他认为自己可以作更大的事业。XX卫星工程正式下马后的几个小插曲，使他萌生了‘弃学从政’的念头，并搅得他心神不定。

一九八四年初，科学院响应国家号召，推行科学扶贫政策，要求各研究所选择政治条件好，有较宽的科学技术知识面，有一定组织工作能力的科研人员选派到地、县级去担任科技副县长，贯彻、落实科学致富的发展战略。当时张海林基本没有课题，研究所领导首先就想到他是一个合适人选，所长亲自出马和他谈话，在讲述了一通大道理后，以命令的口吻说：

“组织研究决定要派你去担任首批科技副县长，希望你能够服从组织安排。”

张海林犹豫地回答：“我可没有这方面的思想准备，我怕做不好，给单位丢脸，给科学院丢脸。”

“你是一位出色的科技干部，我们相信你能做好。”

“那我得慎重考虑，这当中有许多问题。譬如说，我下去多长时间，我回来后是不是还有我的业务课题；再说，我的孩子正在读初中，也需要有人辅导，孩子的户口还没有解决等……总之，要选择一个新的工作岗位涉及一大堆问题。”海林直率地谈出了自己一大堆顾虑。

所长耐心地说服道：“这些你都可以放心。正是由于我们看出你是一名难得的科技人才，才决定让你下去通过社会实践锻炼，把你培养成精通业务的管理干部，回来的工作岗位你不用担心，难道你还不明白组织的良苦用心。关于孩子的户口问题，我们可以优先考虑。”

“那让我和爱人商量一下，容我再考虑考虑，好吗？”海林只好采取缓兵之计，他想更多地征求亲属和朋友们的意见后再决定。

张海林思想斗争很激烈，很明显从领导的谈话中，他已经听出弦外之音，他如果去当科技副县长，今后就可能永远离开实验室了，这是他不愿意的。多年的工作实践和这两年的‘下海试探’使他更清楚地认识到自己的优势在实验室，而不在组织管理上。科技副县长任期三年，三年将是甚么变化，他看不清，三年后所里人士变动是否又会出现当年从西安回北京的结局，原领导没有食言，新领导却可以不认账，孩子户口为甚么拖了这么多年没有解决不就是最好的例证吗！他的夫人更是态度鲜明：“咱们日子过得平平安安的，没有必要去折腾。”

他的妹妹专门写信说：“么哥，你别去，当县里的干部太辛苦，你身体不好，不要去受罪。”

他最知心的朋友说：“如果你下决心‘弃学从政’这是跳板；如果你还想搞业务，那就是陷阱。三年辛苦还在其次，科技发展日新月异，三年的业务荒废将是你永远无法补回的。”

海林最终婉言谢绝了领导的安排。另一位同志去了，并干得很不错，还被评为优秀科技副县长，当地电台还做过专访。但是这位同志三年任期满后回到所里再也没有课题可做，所里安排了一个‘开发处长’的闲职，直到退休也没见开发出什么项目来，三年科技副县长结束了他一生的专业前程。

就是在张海林谢绝科技副县长工作之后不久，研究所进行人事调整，当时的科技处长邀请他去当副手，这对当时研究所里的科研人员来讲是一个具有诱惑的位置，张海林颇为心动。因为，通常来说，那是所长的后备梯队，可是张海林没有及时抓住这个机遇，被人捷足先登。后来他才从侧面知道，是他的顶头上司在幕后使的绊子。因为，当时海林正参与这位上司主持的一项预研任务，如果海林离开会直接影响到那项任务的研发，这位上司在所领导面前明确表态反对，但当着海林的面却说：“那个副处长有职无权，不当也罢，你就安心留在室里，我可以安排你当主任助理，同样可以发挥你的作用。”

海林说：“我可以留下，但我留下的目的不是你给我封官许愿，我是为了实现我的研究设想，只要研究室能够更多支持计算机应用开发就行。”

“计算机应用开发当然重要，我们当然要重视，但对于研究所出成果来讲，那只是服务于研究课题需要的一种应用支撑技术，它永远不可能是主课题。”上司的话让海林无语，他没有去科技处，也没有接受助理的头衔，相反地却因为这事埋下了二人之间的意见分歧。

在事隔多年后，海林回忆起来，还带有几分惋惜，他说：“我当时没有去科技处是失掉了一个机遇。科技人员要充分发挥自己的能力，实现自己的理想，必须要有一个能够提供你施展才能的平台，而这个平台就是你要有说话算数、想做又能做的环境，这个环境就是权利，我当时眼光短浅，不明白这个道理，致使我失去了本来可以得到的权利，就等于失去了业务发展的平台，永远受别人制约。”

其实，说白了还是张海林对自身定位缺乏准确性，他一生中都只承认自己是一个工程师，对于自己是否具有当官的能力，是否是个帅才，总是表现出自卑和没有信心的否定态度。

当年把研究所从三线搬迁回北京的主要策划者李XX，是中国革命战争年代的老革命、老干部。李曾经有过辉煌的经历和地位，在五十年代当过XX省省委书记，因为牵连到一个反党集团中被贬官到科学院。文革后，中央为他平了反，并被任命为中央顾问委员会委员，在拨乱反正后期，受中央委托带领中顾委顾问团，先后主持了黑龙江、广东等省的领导班子调整，一九八五年他再次受命率团到云南整党。由于云南科技发展相对其它省份落后，发展云南科技产业是一件大事，于是他指令科学院为他组织一个科技顾问团，协助他的工作。研究室主任和张海林作为科技顾问团的正、副负责人一同飞赴云南，这是他第三次也给他印象最深的一次云南之行。

考察之余游览著名石林景区合影

和前次去云南做试验的见闻相比，短短的几年时间，云南和全国其他地区一样，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街道整齐了，人们的精神面貌变化了，呈现出蒸蒸日上的繁荣景象。遗憾的是他们这次的身份变化了，他们是‘钦差大臣’，车迎、车送，住的是省委最好的宾馆，所以对社会底层接触不多。但是，对于海林这种长期生活在实验室的科技人员来讲，对官场作风却有了一次深刻体验。在省委领导班子尚未确定前，李的住所处车水马龙，人来人往，找他汇报工作、汇报思想的人排成长队，开口一个首长、闭口一个首长，点头哈腰，恨不得叫老爷子一声‘亲爹’。当李拍板最后确定的省委领导班子上报中央批准后，新领导班子刚见报不到一个星期，那些他亲手扶持上台的省委干部就把一份奏章送到了中纪委，控告李在云南搞特权、搞腐化……于是李从云南返回后就再也没有新的任命了，倒落得一个清闲。这件事也许是对海林当官念头最沉重的打击。

科技顾问团在云南的活动前后将近半年，往返三次。第一次主要是给各厅局做科学讲座，到各地、各单位参观考察，并提出相应的改革建议。云南的企业主要是烟草和药材，也有极少的电子工业和化工企业，所以主要参观和考察的单位是这些传统产业。当看到那些陈旧的设备，听到络绎不绝来访者的侃侃而谈，张海林感受最深的是边穷地区对知识的渴求、对科学技术的向往。他对室主任建议说：“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呀！这里有的是任务，我们应当把计算机应用技术推广到这里，改造陈旧设备……”

没等张海林话说完，室主任就问道：“山阻水隔，千里迢迢，谁来？你回去问一问你手下有几个人愿意来吗？”

考察团收集了一大批应用开发项目，带回了北京，发动研究室全体人员讨论，一时间吸引了不少人的兴趣，于是张海林带领了十几个人的队伍第二次到云南逐项考察。飞机在昆明机场降落，给队员们的第一印象是冷落萧条，由于提取行礼，耽误了进城的交通车，外面下着小雨，十几个人躲进机场大厅，一个管理人员气势汹汹地吼叫到：“谁让你们进来的？出去！出去！”一行人被对方的蛮横弄得目瞪口呆。

张海林走上前去，礼貌地说：“同志！请借用一下电话。”

“那边有，到那儿打去！”那人挥了挥手。

张海林走到公用电话间拨通了电话，高声地呼叫：“喂！我是中顾委科技顾问团，我们在机场……”

那位机场管理员，看作这群貌不惊人，衣着杂乱的北方人，再回头盯着张海林，突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转弯，点头哈腰地招呼道：“你……你们是顾问团的！对不起，失迎！失迎！请里边坐。”这帮知识分子轻蔑地盯着那位小人，不客气地大摇大摆走进了那间贵宾休息室。

当时在昆明唯一的一辆红旗轿车特别扎眼，跑在路上，总会引来行人的驻脚观望。当红旗轿车开进机场时，那位管理员完全失去了威风和尊严，像一条哈巴狗似的跑前跑后，欢送着被他怠慢的客人，而这群不识抬举的知识分子却没有一个去理睬他。

“势利呀！这简直就是在中古世纪”同行的队员康毅坐在车上气愤地说。

康毅的话赢得所有人的同感。云南的第一个‘欢迎’仪式等于是给大家迎头一盆冷水，没有了出京时的那股热情，为其后的考察活动罩上一层阴影。

张海林始终对那里的若干项目充满热情，他希望能够通过几个项目把计算机应用技术开发推上一个新台阶。但是工程是一个集体项目，个人的力量是无法完成的，所以他希望随行的人当中有他的支持者，在第二轮考察中，尽管大多数人已经因为边远、条件艰苦等各种因素而没有太多兴趣，但最终还是确定了XX烟厂和省广播电台的技术改造项目。

第三次再下云南的目标很明确就是协商XX烟厂和省广播电台项目的技术方案和争取签订合同。谁知在通过实地技术调研和研究具体实施方案时，进一步暴露出了操作上的困难，彻底摧毁了人们的最后一点信心，不得不放弃，而主人们也带着满脸的失望，送别即将离去的客人。在送客宴上，烟草局一位干部语重心长的一席话，最能代表主人的心态：“云南穷，云南落后，云南需要崛起，云南需要科技人才，我们现在已经尽力创造了最好的条件，但是我们没有能力引来金凤凰，这是云南的无奈！感谢你们给我们开了一个好头，给了我们新思路，我相信总有一天云南会变成一颗枝繁叶茂的大梧桐树，会引来成群的金凤凰，我们会欢迎你们的再次光临。”

科技顾问团确实是尽力了，他们的工作得到上下的一致好评，新的省委班子也看到张海林是其中最热衷于云南科技开发的人，因此热情劝说他，留在云南，担任科委主任，中顾委顾问团团长甚至亲自找他谈话。海林没有留下，他的理由正如那位烟草局的干部所说，云南要具备迎接科技开发的软、硬件条件还需要很长一段路，他没有这个信心，特别是对于一个外来干部，单枪匹马恐怕终是徒劳，他有‘从政’的梦没有‘从政’的胆，更不愿选择这样的环境。张海林后来回忆说：“我好在没有留在云南，如果留下了，大概当不了一个月就得滚蛋，新的省委领导班子怎么能容忍一个李留下的外省人呢！”

只有经历了实践的认知，才会感觉到宦海的高深莫测。‘弃学从政’看来也不是张海林可以遂心选择的路，他从实践中认识到他的事业还在实验室。从云南回来后他安静多了，云南电台一位技术人员来北京和他一齐制定了电台的改造方案，他帮助对方实现了初步的自动控制无人值守的改造，算是还了云南人民的一份情。随后把他的工作重心转移到微波遥感任务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