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堤与心碑

苏皖

骏儿生于上世纪六十年代初，那是三年困难时期的至暗时刻，这个新生命的降临犹如荒漠甘霖。父亲蘸着墨汁在信纸上写下喜讯，寄往黄山农场，恳请老父亲为孙辈赐名。不久，祖父回信，给了“进仁”两字。

进，代表辈份，亦寓意积极向上、勇往直前的精神，同时隐含了突破现状、追求更高目标的志向。仁，仁慈、博爱、宽厚、和谐，既是内在修养，也是外在行为准则。祖父希望他的孙儿，追求个人成长的同时，坚守道德，以德驭才、德才兼备。

骏儿从小命运多舛。五岁时，仅见了几面的祖父因病突然离去。仅仅几年后，年仅三十七岁的父亲，放不下亲手创建的村小学，耽误了就诊，在与病魔抗争一年后，也撒手人寰。父亲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拉住刚十岁的骏儿的手，吃力地说道：“要对妈妈好，照顾好妈妈！”骏儿含泪点头。

骏儿的老家，距离合肥不足百里，是庐江、肥西和舒城三县交界处。这里原是巢湖中高州，因泥砂不断淤结，终成陆地。家乡有一条大河穿过，河上有一座渡口。骏儿的父母都是乡村小学教师，三岁前他跟着母亲，在距离河北岸不远处一座用祠堂改建的学校里生活。三岁有了妹妹，父亲便请村民帮忙，用箩筐把骏儿挑到河南岸，距离渡口不远、父亲独自创建的那所村小学。在此，骏儿与父亲一起生活了让他刻骨铭心的七个年头。

若干年后，看央视“感动中国”年度人物有乡村教师，骏儿在心中给九泉下的父亲也写了一段颁奖词：“茅檐校舍，一人一校，复式多科，您用扁担挑起乡村希望。洪灾中护凳舍家，撑腰盆冒险补课，只因担心 ‘孩子误一时误一生’。书标语、写春联、点油灯扫盲，您是乡土文明的播种者。勤俭孝义，燃尽己身，魂归校畔，守望未来。您平凡的一生，铸就了不朽的师魂丰碑。”

骏儿家渡口东去五里地，就是有两千多年历史的三河古镇，这里曾是春秋时期吴楚两国交争之地，也曾是太平天国晚期三河大捷的发生地。掘除慵懒，勤俭守信，注重农桑耕织的吴文化，与坚忍不拔、包容好学、力精图治、艰苦创业的楚文化，交相辉映，激励着一代又一代人。正因为优秀的文化影响，这里人才辈出，周瑜、孙立人、丁汝昌、杨振宁和刘铭传，那一位不是闻名天下。

家乡的那条大河，记载着骏儿童年无数的回忆。当年河水清澈透底，鱼虾成群可见。大河名叫杭埠河，源于龙河口水库，向东十数里流入巢湖。家乡这一带属于圩区，河网纵横，物产丰饶，鱼米之乡，但地势地洼，洪水袭来，一旦圩堤溃破，粮食绝收，灾民落荒。一九六九年夏，杭埠河发生严重的洪灾，南岸河堤溃破二处，圩区一片汪洋。灾后杭埠河进行了三倍的拓宽工程，从而一九九一年史无前列的大水再未破堤。家乡河渠交错，修路不易，直到本世纪初村上才通上汽车，几年前大河南岸的河埂终被改造成柏油路。

对少年骏儿来说，上一趟三河街似乎很远，却是一件很乐意的事。在渡口坐渡船过河，每次两分钱，渡口常聚集很多人等船，热闹非凡。这不，母亲给了十元钱，让他去三河街上购一些家里急需物品。等船时，一群人在玩牌押赌，旁观多时的骏儿觉得有一人太傻，总是输钱，心想，我来帮帮他，把他输的钱赢回来还给他，让他不要以后再赌，谁知不一会儿，竟把十元钱输得净光。街未上成，耷拉着脑袋回了家，心想今天肯定要挨打了。然而母亲听后分析一伙人相互做托的过程，告诫他人生的路程中处处有骗局，一定要头脑清醒，远离赌博。

与母亲、妹妹相依为命的骏儿，终不负祖父和父亲生前的期许，自强不息，长大成长。父亲去世后六年，他以优异的成绩考取合肥工业大学工民建专业。他想在大河上架起许多座桥，让家乡的交通更加便利；他想让杭埠河的河堤更加坚固，排灌更顺畅，让家乡的圩区不再有水患；他想建起更多所的学校，告慰父亲的在天之灵，让天下所有的孩子有学可上。

若干年后，骏儿成了同事和同学眼里的骏总。1982年9月，骏总大学毕业去了蚌埠机械部第一设计研究院，得到几位国家级老专家的精心指点，专业水平突飞猛进。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大城市还没有多少高层建筑时，骏总就参与多幢高层建筑的设计工作。1987年9月，骏总调来合肥与我同一单位工作，参与设计第一个项目，就是淮南人皆知的那座地标性的建筑，直插云霄的市广播电视大楼，他解决了其中重要的结构难题。之后他参与了铜陵钛白粉厂和六安淠河化肥厂两个在单位历史上有重要意义项目的设计工作，同样也解决了重大结构难题。次年，文革后毕业的大学生第一次工程师职称评审，骏总光荣上榜。

一九九二年起新一轮的改革开放，海南特区风起云涌。为了单位的发展，也为了自己的事业和理想，骏总等一批人舍弃小家和安乐，毅然南下海南开创新市场。在单位最困难的时期，他们做了最重要的支撑。四年后挥师北上已是兵强马壮，继而再次在安徽大地上树起座座丰碑。之后，骏总转战多个总承包项目现场，担任项目经理，大获成功。

尽管我跟骏总同在一个单位工作，但曾经只闻其名，不见其人，我与他相识要晚于认识他闺女好几年。1990年7月，在我们共同搬进单位福利分房一年多以后，两家女儿相差几天先后出生，此后两家人经常带着孩子一起玩耍，交流育儿经，而我和骏总则忙于工作，常年奔波在外，很难碰在一起。直到1996年，才有机会面对面交流。后来两家相约，利用暑假带孩子去井冈山和张家界等地游玩。近年来，骏总夫妻退休后住上海女儿处帮照看外孙，我们仍时不时一起去黄山小住小阵，一起去国外玩上几天。

骏总常对人讲，同事中明目张胆不接他电话的，惟我一人。起因是上世纪九十年代末，我俩担任单位里不同部门的负责人，因工作需要，他们想从我们这要一个人，几经协调才得以落实，然骏总是一位爱憎分明的性情中人，半年后，他竟又跟我协商，把人退回来，这怎么行。交涉无果后，骏总不厌其烦地打我家固定电话，以至于我跟女儿交代，叔叔再来电话，就讲我不在。谁知我女儿特诚实，按到骏叔电话，干脆说道：“我爸爸说了，他现在不在家，他不想接你的电话。”

骏总有句名言，流传甚广，常被同事们大肆引用。“母亲只有一个，老婆可以再娶。” 骏总是位孝子，众人皆知，因为他答应过早逝的父亲，这辈子要好好照顾母亲。诸不知，骏总同样是一位好丈夫、好父亲，你给他天大的胆，都不敢在太太面前讲半句不是。如今老夫妻一心一意做好女儿家的后勤工作，无半句怨言。太太时不时有几句埋汰他的话，但处处维护他的面子，见有人讲骏总的闲语，太太会挺身而出，“我讲阿骏几句可以，其他任何人都没资格讲。”

如今，每到清明节，骏总会回一趟渡口祭祖。当年父亲创办的学校，已被改造成民宿酒店，夜晚灯火辉煌；附近村庄的老屋所剩无几，村民们住进了设施完善的居民小区，过上了与城里人一样的生活；村上的土地租给了农业大学，成了教学试验田，全是机械化耕种。几十年来，小他三岁的妹妹，接过父母的教鞭，一直坚守在这块土地，替他了确了许多心愿。返城途中，骏总站在河堤上，再次眺望曾养育他的故乡，久久不远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