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理901镍矿旧址感怀四首

晏玉学

会理901镍矿旧址感怀四首

其一

荒草漫过泥墙根，断壁残砖认旧痕。

曾是号声穿雾裂，至今石上有钎纹。

其二

苔侵窗牖字模糊，“艰苦奋斗”认旧符。

廿载灯油融矿火，汗花凝作壁间珠。

其三

铁镐锈深凝紫斑，钢钎折处刃犹寒。

一锄一凿千钧力，抠碎青山第几盘？

其四

岩纹如刻旧年功，苔色犹凝岁月痕。

莫向荒丘寻往事，桉树临风忆旧年。

赏析：

锈蚀里的光：会理901镍矿旧址组诗的史诗性书写

晏玉学这组七绝以考古式的凝视探入工业废墟的肌理，将三线建设的火热记忆熔铸于“泥墙残砖”“钢钎锈镐”“桉树苔痕”等在地性意象，在历史与现实的裂缝中打捞集体记忆的碎片。诗人以冷峭笔触对抗时间的侵蚀，让静默的工业遗存成为流动的精神原乡，在虚实相生的诗性建构中完成对劳动史诗的致敬与时代精神的招魂。以下从三重维度解析其艺术张力与思想深度：

一、物质叙事：废墟上的集体记忆博物馆

诗中意象皆为实地考证的“工业化石”，构成可触摸的历史档案库：

1.建筑肌理的时光切片：首章“泥墙根”“断壁残砖”精准捕捉工人村遗址的原生气质，粗粝的泥土砖与钢钎凿刻的“钎纹”形成工种互文——前者是建设者亲手垒砌的生存空间，后者是拓荒者叩击群山的力量印记。废墟的“未完成感”恰似三线建设的历史切片，既定格了“边勘探、边设计、边施工”的时代特征，亦隐喻着建设者“献了青春献终身”的未竟之志。

2.工具谱系的精神雕塑：第三首聚焦“铁镐锈深凝紫斑，钢钎折处刃犹寒”，将劳动工具从实用器具升华为存在主义的精神图腾。氧化的紫斑是岁月淬炼的勋章，残刃的寒意是岩石碰撞的永恒回响，“抠碎青山第几盘”以“抠”字的原始蛮力，复活了十万建设者以血肉之躯凿穿群山的壮怀场景。“盘”字双关环山地形与坑道层级，让抽象的愚公精神落地为可丈量的地理史诗。

3.标语符号的精神显影：次章“苔侵窗牖”中的“艰苦奋斗”标语，是三线精神的物质载体。苔藓的绿色侵蚀与红色标语的对抗性共存，恰似历史记忆在时光中的斑驳却坚韧——“认旧符”三字既是考古式的物理辨认，亦是解码式的精神溯源，暗示后人需在文明的废墟上重译先辈的价值密码。

二、自然诗学：地理景观的历史转译者

诗人赋予矿区自然以主体意识，使其成为沉默的历史叙述者：

1.声音的地质层积：首章“号声穿雾裂”以听觉记忆打破废墟的时空结界，让半个世纪前的劳动号子穿透晨雾；“石上有钎纹”则将声音具象为岩石的生理纹路，仿佛每道凿痕都是凝固的音符，在地质层理中奏响永恒的劳动交响曲，完成“声音—动作—痕迹”的跨维度转化。

2.植物的记忆年轮：尾章“桉树临风忆旧年”堪称神来之笔。桉树作为矿区现存的行道树，其笔直躯干是建设者脊梁的物化，伞状冠盖是历史烟云的收纳器。诗人赋予树木以“忆旧”的主体能动性，消解了人工纪念碑的刻意性，让历史记忆在植物的自然生长中完成“活态传承”——每片树叶的颤动都是对往昔的私语，每道年轮的扩展都是对精神的续写，暗合“天地为碑”的东方哲学意境。

3.色彩的记忆色谱：“苔色犹凝岁月痕”以苔藓的青灰色替代主观想象的“汗碱红”，表面是克制抒情，实则以“岁月痕”的复调性，容纳汗水的咸涩、矿渣的斑驳、时光的苍茫。这种去情绪化的色彩选择，让历史记忆超越个体叙事，成为一代人集体命运的宏观隐喻。

三、废墟哲学：在解构中重建精神坐标系

组诗以“寻踪—忆昔—遗物—见证”的叙事动线，完成对历史记忆的现代性重构：

1.向开拓者的精神献祭：“灯油融矿火”还原松脂火把与油灯照明的艰苦场景，“廿载”光阴刻度丈量着建设周期的漫长。“汗花凝作壁间珠”以珍珠喻汗水，既是对劳动美学的诗意加冕，亦隐含“谁知盘中餐”的现代性叹惋，将个体的青春献祭升华为民族的精神琥珀。

2.对后来者的价值考问：第三首“一锄一凿千钧力”的重锤式铺陈，与末句“抠碎青山第几盘”的悬停设问形成张力场。当智能化采矿替代手工劳作，当KPI考核覆盖理想主义，诗句如锋利的钢钎，凿开当代人精神荒原的坚硬地壳——我们是否遗失了“千钧力”背后的信念矿脉？

3.新纪念主义的诗性宣言：尾章“莫向荒丘寻往事”陡转笔锋，表面否定传统纪念碑的象征意义，实则以“每块顽石记秋风”构建去中心化的记忆载体。历史不在鎏金的碑文里，而在泥墙的裂缝、工具的锈迹、桉树的呼吸中——这种将记忆锚定于“微物质”的书写策略，既契合工业遗产“原真性保护”原则，亦为当代人提供了贴近地面的精神朝圣路径。

结语：在锈蚀中打捞文明的星火

四首短章如四帧动态的黑白纪录片，镜头从废墟全景（泥墙断壁）推至建筑特写（标语窗牖），再聚焦劳动工具（铁镐钢钎），最后摇向远景（桉树青山），形成“宏观—微观—超验”的叙事螺旋。诗人拒绝用浪漫主义滤镜重构辉煌，而是以“冷抒情”的克制姿态，让锈迹斑斑的工具、默然生长的桉树、苔藓漫漶的标语自行言说。这种“让材料自己发声”的书写伦理，恰如考古学家拂去文物上的尘埃，让三代建设者用青春熔铸的精神坐标，在工业文明的锈蚀层中重新显影。当我们凝视这些静默的废墟，听见的不仅是岁月的风声，更是一个民族在艰苦年代里搏动的心跳，那是文明长河中永不熄灭的精神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