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仁寺寻苏记

牛牛

能仁寺寻苏记 偶然间听说芜湖有座千年古寺,始建于南唐,最初叫“承天院”,后来改名为能仁寺。北宋元丰年间,寺里住着一位叫蕴湘的高僧,他不仅精通佛学,还喜欢结交文人雅士。据说大文豪苏轼也曾受邀来此,为寺里的亭台题诗作赋。 春末的一个午后,我来到芜湖古城南门的能仁寺。寺门上方“能仁寺”三个金色大字格外醒目,是故宫专家杨新先生所题。走进寺院,几株老树静静伫立,阳光透过枝叶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寺庙建筑飞檐翘角,灰瓦黄墙。两边挂着大红灯笼,格外鲜艳惹眼。大雄宝殿四角铜铃随风轻响,铃声混着远处车声,竟分不清今古。 如今的能仁寺规模不大,但布局规整。前殿供奉着四大天王,左右两侧分别是地藏殿和伽蓝殿,正中间是大雄宝殿,后面还有观音殿。香客不多,大多是上了年纪的妇人,手持线香在佛前虔诚跪拜。我向一位正在入口处摆卖香烛的妇人打听苏轼的遗迹,她抬起头,眼中透着疑惑,摇摇头双手不停地整理着她的香烛摊。活动的玻璃货柜内外,整整齐齐地码放着长短不一的线香和红烛。柜台两旁贴了好几张支付宝和微信收款二微码,如同电子化的韦陀尊者,默记着每份香火钱的数额,判断着每一个进寺之人的虔诚。 寺中未见苏轼痕迹,我转而翻阅方志,方知公元一零八四年四月苏轼离开黄州,结束在那的四年贬谪生活,乘船东下前往汝州任团练副使(依然是属贬谪)。六月途经芜湖,上岸到访承天院,是应蕴湘和尚之请,为寺里的玩鞭亭、梦日亭题诗。玩鞭亭得名于晋明帝遗落七宝鞭退追兵的典故。温庭筠《湖阴曲》所咏正是这段惊心动魄的历史:公元三百二十四年,权臣王敦屯兵芜湖,晋明帝司马绍单骑暗探敌营,归途中遗七宝鞭迷惑追兵。苏轼在贬谪途中书写温庭筠的《湖阴曲》,恰是“犹有游人记遗事,翠珉空锁旧莓苔”,既叹历史烟云,亦暗合自身“芒鞋踏尽江南路”的漂泊心境。站在寺中,我不禁想象:当年苏轼踏过的石阶,也许就埋在我脚下的砖石之下;他题诗时凭栏远眺的地方,或许早已化作尘土。 我在寺中转着圈寻找,结果在右侧墙角处发现一块石碑。走近一看,却是块记载捐款修寺的功德碑。旁边一位老香客见我盯着石碑出神,好奇地问:“先生在看什么宝贝?”我回答:“在找苏轼的墨迹。”老人笑了:“这里哪有什么苏轼,只有关帝。”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左边偏殿里果然供奉着关公坐像。后来查证才知道,清朝光绪年间,当地官员潘鼎立重修寺庙时,竟把佛寺改成了关帝庙。这折射出晚清王朝对忠义的推崇,以及重塑精神图腾的意图 走遍全寺,只在主殿前的介绍牌上看到一句话:“就连苏轼、苏辙、黄庭坚、张耒也应邀来此。”这让我想起苏轼为蕴湘和尚题写的《湖阴曲》跋文,原碑早已不存,幸好文字收录在《芜湖县志》里。历史就是这样奇妙:一座寺庙因为文人的题咏而留名青史,却又在岁月流转中遗忘了文人。 几个孩子在院子里追逐嬉戏,清脆的笑声打破了寺院的宁静。他们的母亲连忙制止,怕打扰佛门清净。看着这一幕,我突然想到:苏轼当年在这里题诗时,或许也有孩童这样玩耍。那时的承天院,既是诵经修行的清净地,也是文人雅集的场所,僧侣、士人、百姓各得其所,其乐融融。而今天的能仁寺,虽然香火不断,却少了那份文雅气息,少了许多生机。 离开前,我站在寺门口回望。这座寺庙历经千年沧桑:从南唐的古城院,到北宋的承天院,再到政和年间的能仁寺;元末毁于战火,明代重建,太平天国时又遭劫难;清朝改为关帝庙,抗战时期殿宇被毁,解放后成了电影院,直到近年才恢复为寺庙。每一次易主,都是时代打在文化记忆上的烙印。在这漫长的变迁中,苏轼的足迹早已无处寻觅。 归途中,我沿青弋江而行。当年苏轼应该就是从这里下船,步行前往承天院的。江水依旧流淌,人物却已全非。天色渐暗,江风拂面。细雨骤至,江面泛起宋瓷般的青灰,对岸高楼霓虹倒映水中,碎成点点光斑。我忽然明白:能仁寺或许忘记了苏轼,但苏轼的文字却让这座寺庙留在了历史中。 回到家,我找出苏轼那篇题跋:“元丰五年,轼谪居黄州......七年六月二十三日舟过芜湖,乃书以遗湘,使刻之。” 恍惚间,那铜铃声与苏轼的诗吟交织,穿过千年时光,轻轻叩打今夜的窗棂。窗外雨声渐密,打湿了古城的大街小巷,也打湿了这段被时光尘封的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