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一、蛰伏</p><p class="ql-block"> 开放式书柜倚在阳台东隅,紫檀木纹里沁着经年的茶香。五月底的南沙蕉门,四十余盆石斛兰正经历着生命的蛰伏。蝴蝶石斛褪去蝶翼般的轻盈花瓣,香水石斛收敛了沁人心脾的幽香,密花石斛的绛紫色花序也完成了簇拥绽放的使命。这些兰科植物此刻整齐地保持着休眠期的姿态,悬挂在不同器皿中的植株仿佛被无形的时序之手调至同一频率:陶瓮中的植株新抽的枝条泛着釉色光泽,吊篮里的气生根在风中舒展如银须,木桩附生的植株正从节间萌出嫩叶——这些深浅不一的绿意,构成了一部关于生长的无声宣言。 </p><p class="ql-block"> 那些沉默的卷册始终在檀木书架上低语。线装书的纸页泛着秋香色,墨迹却仍如初写时般鲜活,它们无声见证着我沉潜书海的每个晨光熹微与暮色四合。当第一缕茶烟在青瓷盏中升起,是《声律启蒙》的平仄在齿间流转;当最后一道夕照斜掠过《笠翁对韵》的扉页,总恍惚听见机锋妙语在纸页间簌簌作响。这些蒙尘的典籍并非真正的沉默者,它们以另一种形态参与着我的生命——在某个研读《灵枢》的深夜,忽然发现《东坡乐府笺》的残句正与医理暗通款曲,恍若千年前的文心医道本就同源。 </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二、雨魄</p><p class="ql-block"> 南中国的季风正以特有的方式宣告雨季来临。骤雨时常在午后突袭,银亮的雨幕漫过矮矮的护栏,将整个阳台浇淋得通透。水流在革质叶片上形成了微型的瀑布,在气生根的表面织就出晶莹的网络。我注意到暴雨中的植物呈现出不同寻常的生命力:原本灰褐色的老枝经雨水浸润,竟显露出青铜器般的斑驳纹路;悬垂的茎条在风雨中摇曳,恍若古琴上被无形之手拨动的丝弦。 </p><p class="ql-block"> 雨幕将天地化作宣纸,渲染出流动的水墨画卷。对岸云山诗意小区的黑白建筑在雨雾中褪去棱角,化作米家山水的淡墨痕;蕉门河面升腾的雾气裹挟着对岸楼宇,恍若仙人随手搁置的玉山笔架。时有白鹭掠过水面,翅尖蘸取些许烟雨,在天地间写下未干的飞白。这景象总让我想起东坡“挟飞仙以遨游”的句子,而今却更愿解作《素问》“天人相应”的箴言——那在雨幕中盘旋的素影,何尝不是生命另一种形态的翩跹? </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三、茶禅</p><p class="ql-block"> 当雨势歇止,被洗过的阳光便带着灸疗的温度倾泻而下。我常在此时持炭笔速写,定格白鹭掠过水面的刹那,或描摹石斛新叶在光影中的颤动。案头的《灵枢》被风吹开一页,正停在“经脉者,决死生,处百病”处,墨迹与兰影在纸页上交织,恍若千年前的医者正在为草木把脉。 </p><p class="ql-block"> 藤编小圆桌上的云天阁黑茶在青瓷盏中舒展,石斛兰们始终静默相伴。它们的嫩叶在医典投下的阴影里舒展,气生根在茶香中轻轻摇曳,恍若在演绎一套无声的《五禽戏》。我忽然读懂这静默的隐喻:那些被痛风侵袭的关节,恰似典籍中蛰伏的冬字,正等待着惊蛰的雷火来唤醒。于是研墨时多添了一味苍术,铺纸时总在镇尺下压片黄芪,连晨起煮茶的陶罐里,都飘着当归与枸杞的私语。 </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四、轮回</p><p class="ql-block"> 暮色中的阳台渐次亮起暖黄的光。石斛兰们结束了一日的生长,将能量蓄存在根茎深处,如同我将对诗词的眷恋封存在泛黄的书页间。那些蒙尘的典籍并非真正的沉默者——当《东坡乐府笺》的残句与《灵枢》的注释在月光下重叠,我忽然听懂:无论是“大江东去”的澎湃,还是“通则不痛”的箴言,都是生命写给时光的情书。 </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此刻我摩挲着《素问》的断简残篇,看痛风关节在夜色中泛起隐痛。这疼痛何尝不是身体的诗行?它以《诗经》的韵脚,在提醒我:真正的诗意不在泛黄的纸页间,而在当下每一口呼吸里,在石斛兰新抽的嫩芽中,在白鹭掠过水面的弧线上。而我的兰草知己们,正用它们静默的姿态,诠释着最深沉的生命哲学——绽放是诗,蛰伏是词,而连接两者的,是永不枯竭的生长之力。</p><p class="ql-block"> 2025年5月29日</p> <p class="ql-block">写后记:</p><p class="ql-block"> 晨光初透时,我总在石斛兰的嫩叶间寻找时光的褶皱。今春最后一朵密花石斛凋落时,茶烟正染湿案头《灵枢》的批注。那些悬垂的气生根在穿堂风里摇曳,恍若古人悬壶济世的银针,将南国的雨季绣进我的经络。 </p><p class="ql-block"> 与痛风缠斗的岁月里,我逐渐懂得观察生命的留白。当《东坡乐府笺》的残句在月光下与《素问》的医理暗通款曲,方知诗词的跌宕与脉象的起伏原是同源的河。石斛兰年复一年的蛰伏与绽放,恰似我案头典籍的蒙尘与新启——它们都在用静默书写着关于轮回的箴言。 </p><p class="ql-block"> 阳台外的白鹭依旧在雨幕中盘旋,蕉门河的水汽氤氲着千年未改的苍茫。我蘸着茶香写下这些文字时,老枝上的新芽正悄悄裂开青铜色的痂。原来生命的荣枯从不需要刻意诠释,就像苔痕漫上书脊的轨迹,早已在晨昏交替间写就最深邃的诗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