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怪才狂才鬼才

秋树

在中国艺术界，黄永玉称得上集怪才、狂才、鬼才于一身的人，93岁之前，他时常叼着烟斗、开着红色法拉利跑得飞快；99岁那年，设计“蓝兔”生肖邮票，其前卫的设计让人一惊，引起一场不大不小的争议，他却含着烟斗嘿嘿直笑。不是怪、狂、鬼，是什么？

不按常理行事从艺的风格，大概与他的身世有关。他生于僻远闭塞的湘西凤凰一个土家族教育世家，12岁就外出谋生，14岁发表木刻处女作，16岁后以卖画为生。他自学成才，却当上中央美术学院版画系主任，成为校史上学历最低的教授，他也担任过中国美协副主席，他不过是嘿嘿一笑。

他一生钟爱烟斗，攒了几十上百个，天天不离手，自称“湘西老刁民”，我觉得若用“叼”字更形象准确，可他就用“刁”这个字，桀骜不驯。

他写作也不同常人那般规规矩矩、一板一眼，写自传体小说，看书名就挺怪：《无愁河的浪荡汉子》、《比我老的老头》（散文集），语言诙谐幽默、思想放达深刻。

他能刻版画、也能画国画、油画、还会搞雕塑和平面设计，在许多领域都出类拔萃，出手不凡，既有传统民族这条根脉，又不拘一格，观念前卫，想象奇妙，让年轻几十岁的人都难望其项背。他说：“我什么都玩，就是不玩政治。”

他对故乡满怀血肉深情，曾以诗袒露心扉：“我的血是Ｏ型／谁要拿去／它对谁都合适／我的心/只有我的心/亲爱的故乡/它是你的。”

他从没有像一些人那样写文作诗高喊“故乡啊，我爱你！”但却实实在在为湘西建了10座桥，雨、雪、风、雾四座桥建在凤凰沱江上；肥、爱、花、醉四座桥横卧于吉首峒河上；喜、画两座桥架在乾州古城，寓意十全十美。到九十多岁时还去检查那些桥的质量，决不允许“豆腐渣工程”出现在他手上。那些桥既有建筑美感，又是艺术人文展示，还让人看到了“老刁民”的品格。

赫赫有名的沈从文是黄永玉的表叔，对他影响深远，这份情谊延续了近百年。他的同乡好友钱钟书称他是“最狂的才子”。他既强调“艺术贵在坚持”，又极力推崇“破规矩”的创新精神；他为人诚恳务实，创作却天马行空；他将艺术比作“刀尖上的舞蹈”，一丝不苟，却游刃有余地设计出“酒鬼”酒瓶，将湘西文化融合其中，帮助酒厂走出困境，大获成功；此后又反复叮嘱厂长：“别光注重包装，现在包装过度，徒有其表，要把内质不断提高，有长远眼光。”

他常用艺术表达他的思想和观念，在上世纪干校劳动时，画了只《猫头鹰》，一眼圆睁一眼紧闭，后来他说：“猫头鹰白天睡觉，晚上醒着，看人间百态，有时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是妥协，是懒得计较。”原来他在那样苦难的岁月竟秉持这般心态！晚年谈及艺术审查时他也直言：“框框就像内裤，必要但不必外露。”‌真是入木三分。

不揣冒昧，以我的感受而言，先生九十岁后的画作，满是世俗烟火，兼具反思、哲理与批判，最为有趣，我特别喜欢。

他属鼠，可他笔下的老鼠却意味深长，令人深思：年轻的小鼠借助打气筒将同伴吹得四脚翻天壮如牛，他配文“吹吹吹，吹得再大，还是老鼠”，一言以蔽之；一个大鼠背灯柱、一个小鼠端灯台逃跑，他题“现在的老鼠，不光偷油，连油灯都当文物偷” ，贪婪之象昭然若揭；一个老鼠持枪守卫仓库，他质问“有谁想过，请老鼠守仓库的？举手！”让人一下想到“监主自盗”含义，谁都明白，但没人敢举手；一只肥硕老鼠遛瘦猫，他写“养只宠物玩玩”，将荒诞的世事让人笑着看。这些创作皆来自现实生活，却是用活泼简练的艺术形式体现，又充满思辨和洞悉，让人印象深刻。

他画人也同样犀利：《钟馗图》配文里他说：“朝朝百姓活见鬼，钟馗一年来一回”；《凶汉推树》他记：“老子才不管你什么材不材！”《二人撑船》，他质问“二人撑船，各有撑法，如何到彼岸？”寥寥几笔，直击人心。

先生一生历经苦难，却始终豁达洒脱，从不见他萎靡不振，从某种意义上说，甚至觉得他有庄周之风，比如，他说：“悲伤很耽误时间，我们生下来就是为了看看太阳”。他在“糊涂论语”里写下对世界的辩证认知。他坦言“明确的爱，直接的厌恶，真诚的喜欢”，都是率真人生哲学的写照。

先生的独到之处还在于，不仅能敏锐地洞悉丑恶，还擅机智地发见美妙，并且像他画的那个老顽童一样，光着脚丫子蹦跳着说：“我九十岁啦！”。人间有几人能做到？这不是怪、鬼，又是什么？如果劝他做个乖乖老头，他绝不会答应，还会叼着烟斗嘲笑你，或者朝你笑。

先生一直在准备“百岁画展”，创作了一批独有风貌的画；我也曾准备去北京看他的大展。拟定时间是2024年。却不想在2023年6月他飘然仙逝。他却早有思虑，依然潇洒从容，留下遗言说：“骨灰就不要拿回来了，就当肥料吧。”

罗曼·罗兰曾说：“世界上只有一种英雄主义，那就是在认清生活的真相后依然热爱生活。”黄永玉先生正是这般生活智者和艺术大师！

一个人，不是挣钱当官画画写书厉害就令人起敬，而是他的人格魅力和处世精神，既有承继批判，也有勇毅创新，否则人生多没意思啊！所以，欣赏黄永玉先生的画作文章时，会看到“苦难深重”、“丑陋不堪”……但也会想到“美美与共”。他丰饶的思想、高洁的灵魂和狂放不羁的行动，让人叹服：这么一个并不伟岸的身躯，是怎么将情感和自然、生命与天地联结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