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师傅的“三联单”

飞飞

现在车辆段列检待检室都安装了空调，可我们那时候连电风扇都没有。夏天室内闷热得像蒸笼，让人喘不过气来，只能在屋外的棚子下面乘凉。棚子是用几根锈迹斑斑的铁柱子支起来的，顶上铺着一层薄薄的石棉瓦，阳光透过缝隙洒下斑驳的光影。伙计们围在一起，有的摇着蒲扇，有的光着膀子，一边谈天说地，一边抱怨着这鬼天气，硬是在酷暑难耐的白日和不眠之夜中熬着。只有临近的京沪正线有列车通过时，才能带过一股滚着车轮声的“龙卷风”。

印象深刻的事情是1976年7月28日，那天我们甲班上夜班。凌晨三点多，检查完车，大家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待检室外的棚子下休息。四周一片寂静，只有偶尔传来的虫鸣声。突然，大地开始晃动，棚子的铁柱子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仿佛随时都会倒塌。“ 地震了！”高师傅一声高叫，呼唤沉沉欲睡的伙计们，他一个箭步窜出了棚子。我们还没反应过来，就看到整个编组场的停留车辆都摇晃起来，伴随着枕簧发出一片“吱嘎吱嘎”的声响，像是无数个音符在混乱地奏响。尤其是罐车，装着液体的罐体摇晃得更厉害，液体在罐内剧烈晃动，仿佛随时都会溢出来。地震停了，可场子里停放的数百辆车辆依然在晃，声音依然在响，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才停歇。那一刻，编组场就像一个巨大的港湾，摇晃的车辆像一条条小船，漂浮在无形的波涛中。后来才知道，是唐山发生了大地震。没几天，就看到运送伤员的列车开过来，紧接着支援抗震救灾的货物列车源源不断地往北开去，车厢里装着救援物资，也装着我们对灾区的牵挂。

高师傅往常可没有地震那天的动作迅速，是我们甲班出了名的慢性子，他平时无论干什么都很仔细，甚至有些慢条斯理。检车时，大家都作业完毕，就剩他一个人还在车下磨磨蹭蹭，每次都是等他一个人对号志撤牌。平时还好说，遇到酷暑严寒恶劣天气，伙计们都陪着他遭罪。大家针对他的慢性子都叫他“高磨道”。他是1958年入路的，老婆孩子都在农村老家，他一直住在车辆段单身宿舍。那间宿舍房间很小，只有四张单人床和一张桌子。高师傅有一个柳条箱子，箱子里装着他的全部家当。

唐山发生大地震后，休班的一天，高师傅早早起床，开始忙活起来。他打开两床之间放置的柳条箱子，把里面的衣服一件一件全都摆到床上。他一边清点，一边用一支圆珠笔在泛黄的信纸上记录：褂子几件，裤子几条，袜子鞋子几双，背心裤头一件不落下。还有几床被子褥子，几件棉衣雨衣，以及日常生活用品等，林林总总如数家珍。他把每一件物品都翻出来，仔细检查，仿佛在审视自己的人生。同室的伙计们好奇地围过来，问他这是干啥。高师傅抬起头，眼神坚定地说：“为了防止地震出意外，提前做个准备和交待。”他找来复写纸，工工整整将清单复制一式三份，装进三个信封，一个寄给家乡老婆，一个放到工作单位的更衣橱内，一个留在单身宿舍。

他的这一举动引起了伙计们的纷纷议论，一时间，“高磨道”的“三联单”成了热门话题。大多数人持否定的态度，有的还带有嘲讽的口吻，说他“杞人忧天”，甚至有人开玩笑说：“高师傅，你这是准备立遗嘱呢？”高师傅只是笑笑，没有反驳，继续做自己的事。这事儿成了一个笑谈，大家在茶余饭后还会提起，逗得哄堂大笑。

但高师傅却毫不在意这些闲言碎语，依然我行我素。他只是淡淡地说：“人活一辈子，总得对自己和家人负责。万一真有个三长两短，至少也能让家里人知道我还有点东西能留给他们。”他的话语很平淡，却透着一种质朴的认真和对生活的敬畏。他的眼神里没有丝毫的慌乱，只有平静和坦然，仿佛他已经看透了生活的本质。

日子一天天过去，高师傅的“三联单”渐渐被大家淡忘了。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大家慢慢开始理解高师傅的用心良苦。他那种对生活的谨慎和对家人的牵挂，其实是一种无声的责任和担当。在那个动荡不安的年代，谁又能保证明天会发生什么？高师傅的举动，虽然看似有些迂腐，却也透露出一种对生命的尊重和对未来的未雨绸缪。高师傅的“三联单”不再是一个笑谈，反而成了我们心中的一种警示和反思。我们开始意识到，生活不仅仅有眼前的苟且，还有对未来的规划和对家人的牵挂。高师傅用他的方式，教会了我们如何在平凡的日子里，坚守一份责任，传递一份温暖。

为了让自己的儿子顶替他上铁路工作，高师傅提前退休了，回到了鲁西南的家乡安享晚年。一天，他的儿子小高红着眼睛向车间领导请假，说他的父亲去世了，是在老家理发的时候突发脑溢血。那一刻，老同事们又想起了高师傅的“三联单”，眼眶都不禁湿润了。他们终于明白，高师傅的“三联单”不是杞人忧天，更不是小题大做，而是一个常年在外漂泊、对家人充满牵挂的男人，用自己的方式守护着对家庭的责任。他或许动作慢、性子急不起来，但他对生活的每一处细节都饱含着深情，对可能发生的意外做好了最周全的打算。

1958年入路的那一批职工，他们大多数来自农村，少数在城里找对象安家落户，大部分回家乡娶妻生子，过着两地分居，牛郎织女般的生活，大家习惯称他们为“五八哥”。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他们正值壮年，是技术娴熟，业务精通的黄金时期，成为单位的工作骨干，我学徒时的老师就是他们。

我十分敬重这一批工龄和我的年龄相当的师傅们。他们文化水平不高，但十分能吃苦耐劳。他们十多年三级工没有晋级涨工资，省吃俭用，把微薄的工资寄回家。他们出生在战乱年代，最能感受和平时光的幸福。他们知足常乐，在家乡的同龄人中又是令人羡慕的幸运儿，穿着铁路制服“衣锦还乡”，成为农村姑娘青睐的对象，他们大多都有美满的婚姻。退休时安排一个子女接班，才算完成了他们这一代人的历史使命。

后来，每当新职工来到车辆段，老职工们总会说起高师傅和他的“三联单”的故事。曾经带着酸楚的笑谈，如今成了车辆段里最温暖、最动人的传说。它告诉每一个人，认真对待生活，提前做好准备，不仅是对自己负责，更是对家人最深沉的爱。而高师傅那份细致入微的态度，也潜移默化地影响着一代又一代的检车人，让他们在工作中传承这份严谨与担当，在平凡的岗位上书写不平凡的坚守。



　　

程小源：美文赏析

《高师傅的三联单》是明飞先生系列纪实散文的又一新作，自然也是“王氏物语”的佳作。这部作品第一次抖了包袱，设置了悬念。将特殊时代背景下的唐山大地震与一个同样有着时代印记的1958年参加工作的老工人汇聚在一个检车作业场内，展开了个体命运的述说，发出了“那个动荡不安的年代，谁又能保证明天会发生什么”的历史纠问；作家对高师傅因地震而“安排后事”写三联单这一行为，给予了较高评价，虽然高师傅工作中有很多的不足，但却是一个有责任有担当的人。概括来说，这篇散文已然有了经典化作品的特征。

强烈的人民性，让被历史遮蔽的，属于个体的人特别是底层人生活的真相又被历史地书写。以高师傅为典型或代表，一大批家在农村的职工生活的艰辛与不易被作家展现出来并寄予了作家深切的同情，同时，积极肯定了这样一批人隐忍，奉献和甘于平凡的工作生活态度和人格精神。如果没有这篇文章，我们很难知道那一大批人的存在。所以，明飞先生的笔是文学之笔，更是史笔！

属于明飞文体的创新。这篇文章说是散文，其实完全是小说的笔法。有线索，有情节推动力，有真实的人物塑造。特别是物——三联单的出现，成为统摄全篇的一个悬念，一个引擎。在人们惯常思维中，三联单无非是买卖凭证，考核或罚款凭据，但在文中却是一个让人泪目的“寻物”清单。见出作家的奇思妙想。细节取胜，是作家书写的制胜法宝。这篇文章几乎完全用动感十足的细节铺陈而来。像大地震发生时的景象，高师傅写三联单等，惹人共鸣。明飞先生的写作似乎没有什么章法和规制，完全是真情的流泻和实感的发露，唯有细节才能如此，这或许是成就明飞的写作向着经典趋进的不法之法了吧！

（插图作者：丁班工友杨绍林，这是他当年在西列检的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