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记《童年二三事》

若愚

传记《童年二三事》

1940年5月26日，28岁的张永金喜得贵子。

奶奶孙氏三十岁守寡，别人劝她改嫁，她忠贞不渝，为了继承张门香火，立侄儿张永金过门作儿子，又抱了个女孩赵积英为童养媳，靠替人缝补浆洗维持生计。含辛茹苦将儿女拉扯成人，又将这一对儿女推到一起，算是成了家，这一义举获得了乡邻们广泛赞誉。

婚后四年，媳妇无动静，奶奶四处烧香拜佛求孙子。如今喜得长孙，一家人欣喜若狂。

奶奶请了个瞎子算命先生给宝贝孙子算命。 算命瞎子，掐指算了一会说—— 你家这孩子属相是大富大贵性强的大龙，这是个扑朔迷离和异想天开的属相，将来起跌很大，成则为龙败则为虫。喜欢瞬息万变，不喜欢永恒持久。他的智力天赋表现突出，善于动脑筋想办法，是一个愿望多变，适合从事脑力劳动的天才。 从心理性格上看，他轻狂，孤傲，易激动，不合群，易接受新生事物，只要不断努力，将来会有所成绩，前途无量。

算命先生还说，这样吧，让孩子抽个签看看怎样。奶奶犹犹豫豫地让怀中孩子抽了个签，拿给媳妇看，积英读过几年私塾，她念道：“海市蜃楼，过眼云烟，落花流水，好景不长。”大家先是一惊，后又愕然，满脸不快。

积英不信迷信，忙打圆，宽慰道：“算命的都是骗人的！我儿子将来一定干大事。” 奶奶还向算命先生买了个护身符，当场挂到孙子脖子上。

我六岁开蒙，私塾老先生给我起名斌，取文武双全之意。两年后转到提倡新学的漕川小学就读。

我小时候，家庭生活可过，压力不大，母亲在农民交易所上班，父亲摆个香烟摊，后来不想交税，便挑起货郎担走乡串户，做起了最不起眼最无出息的小生意。

我读书也不是十分用心，除非在学校里，回到家中很少看书做作业。 我学习拉二胡，在带会不会的时候瘾最大，有时通霄达旦地拉琴。父亲还为我自制了一把京二胡，不怎么好看，也能拉出曲子来，我爱不释手。

小时候，我喜欢听评书。漫漫冬夜，去书场听评书，是底层大众和孩子们最大乐趣。

当时运漕镇上有两位说书人，一位刘跛子在文化馆说评词。一位蒋瞎子在土地巷口的土地庙里设了个书场，离我家很近，我屁股一磨就钻进里面。

蒋瞎子，五十多岁孤身一人，据说他很有学问，曾娶过两个老婆，想必家境一定很好，不知什么缘故，现在落得孤单一人，是个神秘人物。他主要说武侠小说和办案小说。

外面下雪，书场里挤满人，十分暖和。满屋烟味呛人，咳声不断，空气污浊。

其实蒋瞎子并不瞎，常年戴墨镜。只见他将惊堂木一拍，用沙哑的嗓音唱了段“四言八句”，然后说一段“书头子”，比如： “前世睡你一块板,今生陪你睡一晚”、“珍珠衫失而复得”、“小尼姑下山”等。听得那些胡子拉碴的老头子们笑得口水直流。 蒋瞎子接着说正书：“花开两朵，各表一支，言归正传”。正书这才开始。 他将手中的折扇向下一劈，形象一柄大刀泰山压顶地劈下来。将折扇往前一送，好象一口宝剑如蟒蛇出洞刺去。幽默语言配合形体动作，表演得微妙微俏。听书人聚精会神，如身临其境。 蒋瞎子一张脸精瘦精瘦，两只眼睛像枯井一样陷下去，他突然暴喝一声：我乃燕人张翼德是也，谁敢与我决一死战？声如裂帛，如雷贯耳。赢来一片叫好声。瞎子这天说的是《长坂坡》，这是《三国演义》中最精采的章节之一。我听着听着，一下子入了迷，我神游天外，跟着常山赵子龙在敌军中杀出杀进，血染征袍。我把自己想象成赵子龙，感到自豪。赵子龙冲出重围，后面的追兵步步紧逼，到底追上没有？ 瞎子突然把惊堂木一拍，慢悠悠说道：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这时候就有人往屋外溜，因为要收关子钱了。蒋瞎子就大声喊道：“有钱的帮钱场，无钱的捧人场。朋友，不要走嘛！” 收了关子钱接着往下说。外面人又陆续回到屋里。

我挤在人堆里，正听得入神，一只大手将我拽出屋，是奶奶找我回家了。如果是父亲，难逃捱一巴掌。 那时候大人小孩都喜欢斗蛐蛐。初秋夜晚，古寺深巷内，总有二人一组三人一群，鬼鬼祟祟，屏声息气地听蛐蛐叫，根据叫声就可判断出蛐蛐的优劣。听准了位置，轻脚轻手移步向前，弯下腰，蹲下来，蛐蛐怕光，你突然打开手电筒，掀开瓦片，就见一头蛐蛐伏在那里一动不动，当它还未来得及起跳，就被我用细铁丝网罩住了。有的蛐蛐躲在墙缝里，用草梗慢慢地将它支出来，迅速罩住。

斗蛐蛐能上瘾，无论大人小孩有时会玩得废寝忘食。 小孩们逮到好蛐蛐可卖给大人，大人选好品种用来赌钱。 我家床底下，墙旮旯放满了盆盆罐罐。我放学回家，头一件大事就是喂蛐蛐，除了喂米饭，还有大枣，桂圆肉。

上档次的蛐蛐都有名号，比如：黑头，豹头，大红袍，大包衣，大青衣，大红痣等。

我家附近小孩都喜欢到我家后大厅来斗蛐蛐。大人们喜欢到圆通庵，那里二进大厅既宽敞阴凉又安静。我父亲曾带着我去赌过斗蛐蛐。

那些蛐缽简直是件艺术品，浮雕各色花鸟虫兽图案。

斗蛐蛐时有一个公证人，参赌两方打开蛐钵，大家品评一番，然后下注。 公证人先后将两头蛐蛐小心翼翼地放入一个稍大的容器里，手捏一根细长的一头有着绒毛的竹丝，轻轻将两头蛐蛐往一起引。蛐蛐斗架谓之掐，始而摩翅做声，进而摩须挑衅，最后就咬作一团，掐了起来，两头蛐蛐立刻眦牙咧嘴地头抵头嘶咬起来，两条后腿奋力撑起，几乎站立起来。

围观的人有两三层，第一层蹲着，第二层站着，第三层只好站到板凳上了。人人伸长脖子好像搭起了一个蒙古包。没有人说话，整个大厅鸦雀无声。

突然一只蛐蛐被甩出容器外，一只大腿拖着，受了重伤，已是废物。另一只蛐蛐像是战胜的将军，鼓动双翅得意忘形地鸣叫着，它将得到主人倍加宠爱。

人群欢呼雀跃，赢家不忘给庵里捐助香资。接着赌第二场第三场。末了，通常是赢家请输家到五福和或藕香居去吃一顿。

1945年，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但是在镇东洋油站的碉堡里有一个班的日本鬼子誓死不投降，他们环抱着集束手榴弹自爆了。 人民夹道欢迎中央大军进镇，平头老百姓认为，战争，轰炸，逃难，抢劫，似乎不复返了。

不想紧接着爆发了三年内战，国民党部队那么不堪一击，兵败如山倒。在溃退江南时，还在镇上抓了一批壮丁，弄得镇子人心惶惶，到处乱逃乱躲，鬼哭狼嚎，好歹只两三天时间。

1949年六月解放大军渡江，只几个月便解放了全中国，老百姓拍手称快，弹冠相庆。

老实说，内战期间到农业合作化后的1955年，虽然饱经战火，正要休养生息。老百姓并非愁日子过，没有人真正吃上顿愁下顿。 就是五四年破圩，在政府帮助安顿下，也没有人饿死，很快恢复了家园。

公职人员也罢，平头百姓也罢，工农商学兵皆盛赞新政府德政为民。我到漕川小学插班就读三年级，这是所国家承认的私立小学。校长程大先生，据说留过洋，回到家乡办了这所学校，造福乡梓，是位开明士绅。班主任、算术老师是韩其康，高瘦身材，小分头梳得油光发亮，两颧突出，喉结随说话而上下滑动，他精力充沛，授课认真负责，我考取芜湖一中，他脸上也增添了光彩。

奶奶常请韩老师给我写信，在信的末尾他总是写上：“韩其康附笔问好。”令我感动。他字体清秀，好似宋徽宗的瘦金体。

南京人曹炳奎是我的语文老师。我因为读过私塾，作文时常硬套“光阴荏苒，日月如梭”等文言文。曹老师指出：不要千篇一律套用。

还有汪青屏老师，带我自然课。

可是，这三位使我受益匪浅，对学生感情深厚，恪尽职守，受学生尊重的，从事教育工作几十年，桃李满天下的好老师，在反右斗争中被迫害身亡，真是时代的悲剧！

若愚2012年12月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