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园暮色

杨晓良（笙歌梦境）

晚风漫过新宅飞檐时，青灰瓦当洇着苔痕似的幽光，仿佛时光蘸着雨水在砖缝间写了半世纪的行草。门前梧桐筛落碎金，光斑在素绢般的云絮上流转，恍若谁轻轻拨弄着褪色的缎带。暮色漫过库河川，一缕晒干的稻花香突然爬上鼻尖，那是记忆陶罐里发酵了三十年的陈酿，醇厚而绵长。

退休前的乡愁是具体可触的：春日早读时，老校青砖墙上的紫藤垂着晨露，清甜顺着课本纤维爬上舌尖，仿佛能尝到岁月的甘甜；夏夜纳凉时，老屋烟囱的炊烟与稻田蛙鸣，在芦苇荡里酿成朦胧的绿酒，微醺了整个童年。八里原的小道蜿蜒如脐带，将少年系在故乡的胎盘上，那是生命最初的联结。六十载光阴滤成琥珀，退休那日收拾行囊，半世眷恋已发酵成深褐色的沉酿，浓郁而深沉。新宅钥匙喀嗒入锁时，檐下漏出一串蝉鸣，那是童年的笑声，正从门缝的时光褶皱里扑簌簌往下掉，清脆而明亮。

门槛被岁月磨出温润的弧光，像时光用掌纹拓印的归程。晨起推窗，远山在薄雾中展开半幅绿绫，草香漫过雕花棂格，在粗陶瓶里凝成露珠；暮归时，夕照为飞檐描金，梧桐影在青砖洇开淡墨，恍若谁打翻了砚台。老屋梁木已化春泥，新宅瓦当却衔着旧年月光——那是我亲手从废墟拾来的残片，裂纹里嵌着1970年的槐花香。凝望远山，坡上小道忽然浮出叠影：穿白衬衫的少年追着蒲公英跑，笑声揉碎库河川的暮色，惊起的萤火虫扑进荷叶，溅起满池碎星，与檐角风铃声轻轻碰响。

田园是罐子里慢熬的光阴。老伴在东篱侍弄月季，我蹲在井台淘米，看云絮在穹顶泼出淡青水墨。老校槐树早没了，门前梧桐却接过年轮，把旧年蝉鸣和新收阳光，一圈圈箍进木质纹理。暮色漫过竹篱时，新宅在山影里舒展如故乡的掌心，掌纹间流淌着淘米水的白，晾衣绳的灰，和孙辈追蝴蝶时踩碎的蒲公英黄。

最后一缕霞光给云絮镶上金线时，檐角风铃忽然叮咚作响。这不是简单的重逢，是三十年前的自己，正从瓦当苔痕里探出头来，看小孙女把萤火虫放进玻璃瓶，看暮色在她睫毛凝成露珠。群山用沉稳的弧度熨平我褶皱的衣角，云朵以绵柔的指尖拭去镜片的雾。新宅的每块砖都在呼吸，吸进旧年的雨，呼出今晨的风，在飞檐下织就半透明的茧，让过往与当下都在里面静静羽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