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土高原上的诗行

王英

第一章：窑洞里的星光

陕北的夜黑得沉，像一口倒扣的铁锅。英子蜷在窑洞的土炕上，炕席硌得脊梁骨生疼。煤油灯在窗台上忽明忽暗，灯芯结了个黑疙瘩，她用竹签子挑了几次，火星子溅在写满诗的烟盒纸上，烫出几个小洞。纸是父亲卷烟剩下的边角料，她宝贝似的攒着，一首诗写完，还得用唾沫抹平皱褶。

窑洞外的风卷着沙尘，在崖壁上发出呜咽声。英子裹着补丁摞补丁的棉袄，手指冻得通红，却还在烟盒纸上沙沙写着：

“驴车碾过沟壑，辙印里藏着月亮的碎银；

窑洞的裂缝在长夜生长，吞下多少未说出口的梦。”

笔是捡来的半截铅笔头，铅芯早磨得只剩米粒大，她得用唾沫润着才能写出字。母亲在灶膛前咳嗽，灶火映得她脸膛发青：“英子，明儿早起跟我去碾场，你弟的学费还差二十块。”英子咬住嘴唇，把诗稿塞进炕席下的瓦罐里。罐子里已有厚厚一沓，有的被老鼠啃了边，有的沾了灶灰。她常梦见自己站在县城中学的讲台上，台下坐着穿蓝布衫的学生，可她一开口，喉咙里只涌出信天游的调子：“哥哥你走西口，小妹妹我泪长流…”梦醒了，窑洞依旧黑洞洞的，只有铅笔头在烟盒纸上刮出的沙沙声，像老黑驴啃食干草时的动静。

窑洞是黄土崖壁上掏出的弧形洞穴，墙皮斑驳，露出底下夯实的黄土层。灶膛的烟熏黑了半面，角堆着几个缺口的陶瓮，瓮里存着晒干的苦菜和糜子。炕头贴着褪色的年画，画上的胖娃娃早已模糊，只剩一抹艳红的底色。英子蜷在炕角，听着风声在窑洞外的崖畔游走，时而如泣，时而如啸。她突然想起昨夜未写完的诗，又添了两句：

“风在崖壁上刻皱纹，我的笔尖追不上它的脚步；

窑洞是大地挖出的眼睛，望穿千年的旱与涝。”

第二章：驴车上的诗稿

驴车轱辘吱呀呀碾过黄土路，英子攥着镰刀坐在车辕上。老黑驴的脊梁骨凸得像刀棱，尾巴秃得只剩几根毛。父亲赶车，鞭梢甩在驴臀上：“赶晌午得割三亩糜子，秋霜下来就糟蹋了。”英子

望着崖畔上的野山枣树，紫红的果子缀满枝桠，像撒落的血点子。她突然想起昨夜写的诗句：

“崖枣红透时，驴蹄踏碎星光；

我的字落在烟盒纸上，比枣子更涩。”可诗句没写完，就被母亲的咳嗽声打断了。

日头毒辣，糜子秆割得人手心起血泡。英子把诗稿塞进草帽里，汗浸湿了纸页，字迹洇成模糊的墨团。歇时，父亲从褡裢里掏出皱巴巴的学费单：“县中学催得紧，你弟的课本钱还没凑齐。”

英子盯着草帽里的诗稿，突然抓起一把糜草塞进嘴里，草茎扎得喉咙生疼。驴车继续颠簸，诗稿在草帽里晃荡，像一窝不安分的雀儿。

路旁的崖壁陡峭如削，黄土层层叠叠，露出远古河床的纹路。野山枣树的枝桠从石缝里钻出，倔强地伸向天空。驴车经过时，枣叶簌簌作响，仿佛无数小手在向天空祈求雨水。英子望着这景象，铅笔头在烟盒纸上疾书：

“崖壁是压弯的脊梁，枣树是裂土而出的诗；

驴车碾过千年旱地，辙印比碑文更深。”

第三章：炭火与墨香

腊月里，窑洞冷得像冰窖。英子蹲在灶膛前添炭，火星子溅在围裙上，烧出一个个小窟窿。炭是自家窑里烧的，黑黢黢的块子，烧起来呛人。

她趁母亲去喂鸡，偷偷把瓦罐里的诗稿掏出来，就着灶火看。火光映在纸上，字儿忽大忽小，像在跳舞。灶膛里的炭火噼啪作响，烟从窑顶的透气孔钻出去，在崖壁上化作一缕淡青的叹息。

“英子，磨墨！”父亲喊了一声。英子手忙脚乱把诗稿塞回瓦罐，抓起砚台。墨是赊来的，砚台裂了道缝，磨出的墨汁总有砂子。父亲在炕头写对联，笔是借来的狼毫，颤巍巍地写着“五谷丰登”。英子盯着砚台里的墨，突然想起自己写的诗：

“墨汁滴入黄土，长出会唱歌的糜子；

我的笔是窑洞裂缝里，渗出的月光。”可这话只能憋在心里，像窑洞墙缝里憋着的风。

窑洞的墙缝在冬日里愈发显眼，冷风从缝隙里钻进来，在墙角结成薄霜。英子用炭块在墙缝旁写下：

“墙缝是窑洞的叹息，炭灰是冻僵的泪；

我的诗藏在裂缝深处，等一场春雨发芽。”

母亲起夜时，看见墙上的炭字，用扫帚疙瘩擦墙：“炭灰呛人，败风水！”英子吓得缩进被窝，眼泪洇湿了枕巾。

春来时，窑洞的裂缝里钻出嫩绿的草芽，像大地在伤口处绣出的花纹。英子把诗稿贴在炕头的窗棂上，让春风替她润色诗句：“风从崖畔来，吹皱我的诗行；纸上的字儿跳进糜子地，长出青苗的模样。”雨落时，窑顶的透气孔成了雨水的通道，水滴在灶膛边汇成小潭。英子望着潭水里的倒影，写下：“窑洞漏雨时，我的诗在滴水声里发芽；一粒字，一滴泪，黄土都吞下。”夏日的窑洞闷热如蒸笼，她赤脚踩在滚烫的炕席上，铅笔头在烟盒纸上流淌：“驴车的影子在沟壑里游荡，我的诗是晒蔫的苦菜，等一场夜露回魂。”

秋霜降临时，窑洞的墙皮开始剥落，露出更深的黄土层。英子用炭块在剥落处写：“黄土剥一层，我的诗深一寸；等墙皮掉光，字儿就刻进地心。”

第四章：县城的“伯乐”

英子攒了三个月鸡蛋钱，终于凑够去县城的路费。驴车颠了半日，她怀里揣着诗稿，纸页在褡裢里窸窣作响。县文化馆的门槛高，她踮脚才够得着门铃。管理员是个戴眼镜的中年人，瞥了眼她的诗稿：“这是啥？现代诗？没格律没韵脚，不像样子。”英子喉咙发紧，想起信天游的调子：“俺的诗里有崖畔的风，有驴车的辙印…”

管理员不耐烦地摆手：“刊物要的是应景文章，你这太散，太土。”

她攥着被退回的诗稿，在县城石板街上走。街边的书店橱窗里，印着洋装书和烫金标题，她的诗像沟壑里的野草，连门缝都塞不进。路过中学围墙时，听见里面的读书声：“故今日之责任，不在他人，而全在我少年”英子的眼泪啪嗒掉在诗稿上，洇湿了那句：

“我的笔尖开不出牡丹，只结野枣的涩果；

县城的路太宽，我的诗走不到尽头。”

她攥着诗稿回村，驴车轱辘在黄土路上碾出两道深深的辙痕，像两道未干的泪沟。

第五章：窑洞里的灯不灭

英子不再往县城跑，但诗稿越攒越多。她开始用炭块在窑洞墙上写，字迹歪斜，像崖畔的灌木。

母亲见了，用扫帚疙瘩擦墙：“炭灰呛人，败风水！”英子就半夜偷偷写，煤油灯熏得墙皮发黑，她爹骂她糟蹋灯油，她却说：“墙上的诗，比烟盒纸经得住风。”

窑洞的弧形顶在灯影下显得深邃，炭字在墙面上蜿蜒，像山沟里的蛇。有回暴雨夜，窑洞漏雨，诗稿全浸了水。英子捞起湿漉漉的纸页，在灶膛前烘干。纸上的字晕成墨团，她对着残稿哭了一夜。第二天，她突然抓起剪刀，把诗稿剪成碎片，像奶奶剪窗花那样。碎纸撒在炕上，拼成驴车的形状、崖枣的轮廓。她悟了，诗不一定要印在纸上，黄土高原的每一道沟壑、每一声信天游，都是她的诗。

“窑洞漏雨时，我的诗在滴水声里发芽；

一粒字，一滴泪，黄土都吞下。”

她对着漏雨的窑顶喃喃自语，雨滴在灶膛边汇成小潭，倒映出她倔强的脸庞。

第六章：高原上的诗行

春来时，村里来了支采风的文化队。队长是个女大学生，背着相机和笔记本。她听见英子哼的信天游调子，眼前一亮：“你这歌里头的词，能写成诗啊！”英子摇头：“俺的诗没人瞧得上。”女大学生执意要看她的“墙诗””，炭块写的字在窑洞

墻上蜿蜒，像山沟里的蛇。

“驴车碾碎月光，辙印里埋着未发芽的梦；

窑洞的裂缝吞下多少字，风一吹就唱成歌⋯.”

女大学生抄录诗句，手发抖。她带回的诗稿在刊物上发表了，标题是《黄土高原上的诗行》。英子的名字第一次变成铅字，但消息传到村里时，她正赶着驴车送粪肥。老黑驴的蹄子踏在湿润的黄土上，辙印里真映着星星的碎光。

窑洞的灯又亮了。英子不再偷偷写，她把诗抄在崖枣树叶上、驴车木轱辘的缝隙里。她知道，伯乐或许还在路上，但黄土高原的风会替她传唱，那些沾着炭灰、裹着驴粪味的诗行，终有一天会生根，在每一道沟壑的深处发芽。

“风在崖壁上刻皱纹，我的笔尖追不上它的脚步；

窑洞是大地挖出的眼睛，望穿千年的旱与涝。”她的诗句与黄土高原的呼吸融为一体，在驴车的辙印里，在窑洞的裂缝中，永远地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