梯田纹路中的古柳年轮

老顽童

<p class="ql-block">  陇中的初冬带着几分砭骨的清冽,车窗上凝着薄霜,像被岁月蒙上了一层浅色的毛玻璃。“十月秋风劲,落叶最知寒。”尽管时令才进入初冬,但陇中腹地的古城定西已是寒气袭人。西北风裹着河西走廊的粗粝,越过乌鞘岭一路奔袭而来,撞在陇中的山峦上碎成无数冰碴般的寒意钻进衣领,有刀割般的感觉。道旁的杨柳树早早就褪尽了叶子,光秃秃的枝丫在灰蓝色的天幕下交织成网状,仿佛是谁用枯枝在天上画下的料峭寒意。初冬的风早已忍不住激情奔放,在山峦间乱窜,偶有枯叶坠下,便像一只疲倦的蝴蝶,轻轻落在路面上,却瞬间被车流撕裂的空气钉进路边的排水沟里。河湾里细得线一般的溪流结了薄冰,如同一条被凝固的银丝带,静静地躺在大地的臂弯里。阳光下,冰层上的霜花闪烁着细碎的光芒,像撒了一把碎钻,连匆匆路过的风都忍不住放慢了脚步,生怕惊醒了这冬日元素谱写出的静谧诗篇。</p><p class="ql-block"> 我心怀虔诚,与朋友一起驱车出定西城东,沿青岚山蜿蜒而上。车轮碾过新铺的柏油马路,发出莎莎的响声,对面的车辆疾驰而过,在两车相会时迸发“唰”的一声轻响,似在耳畔掠过一声急促的问候,又像两把利刃在时光中擦出一缕稍纵即逝的回响,那声音是金属与风的私语,是两个瞬间交汇时抖落的星屑,仿佛彼此交换着半句未及说出口的秘语——在这苍茫陇原的古道上,每一次擦肩而过都是天地间的一次微小震动,惊起的不仅是车轮下的尘埃,还有蛰伏在岁月褶皱里的万千故事。</p> <p class="ql-block">  青岚山如一条蛰伏的苍龙,脊背布满褶皱般的沟壑,黄土层被雨水切割成犬牙交错的峁梁。偶尔有几只寒鸦扑棱棱掠过灰蓝的天穹,荒凉的大地因此有了几分生气。公路如一条黑色的丝带,在黄土褶皱里时隐时现,引领我们向岁月深处探寻。</p><p class="ql-block"> 车子转过豁岘,左侧的山峦忽然展开一片壮阔的梯田景观。清晨的薄雾还未完全散尽,层层叠叠的田垄从山脚盘桓至山巅,宛如大地的指纹。橘黄的阳光正斜斜地漫过层层梯田,大地在初冬的阳光下泛着赭黄色的光泽。梯田里矗立的玉米秸秆捆相互依靠,倔强地挺着腰杆,像一列列等待检阅的士兵,固守着这片被汗水浸透的土地。儿时记忆中“远学大寨,近学大坪”的标语已随风雨从脑海中剥落,眼前这层层叠叠的梯田却实实在在地在山梁上舒展,宛如大地被岁月刻下的年轮。冬麦初萌的绿意与褐黄的土坡交织,像一幅素色的织锦,裹住了半个世纪前战天斗地的喧嚣。层层梯田中条条待撕的地膜如五线谱上静待音符的琴弦,在料峭的风里微微震颤,将农人的期盼绷得笔直——那些被地膜裹住的春天,正顺着地膜边缘的褶皱,悄悄地往外渗着潮润的生机。</p> <p class="ql-block">  站在山梁上远眺,山风裹挟着旱塬特有的黄土气息,轻轻地掠过耳际,恍惚间似有夯土声自时光深处传来。那声音沉闷而有力,像远古的战鼓,一下下叩击着心扉。极目望去,沟壑纵横的荒原上,仿佛时光开始倒流。无数佝偻的身影在黄土坡上艰难蠕动,他们皮肤黝黑,衣衫褴褛,却目光如炬。手中的镢头一次次挥向坚硬的土地,迸溅的火星照亮他们倔强的脸庞。扁担在肩头咯吱作响,颤巍巍地挑着沉重的泥土,每一步都在陡峭的山坡上留下深深的脚印。独轮车发出咯咯吱吱的叫声,在尘土飞扬的土地上留下歪歪斜斜的诗行。夯土声与粗犷的号子声此起彼伏,惊飞了枝头栖息的寒鸦,震落了树枝上残存的枯叶。那号子声苍凉而雄浑,是大坪人向命运发出的呐喊,是与贫瘠土地抗争的誓言。​</p><p class="ql-block"> 岁月流转,曾经的荒原早已变成层层叠叠的梯田。春日,田埂边野花绽放,与翻涌的麦浪相映成趣;金秋,饱满的麦穗压弯枝头,诉说着丰收的喜悦。山峦上,五线谱似的梯田是大坪人与命运抗争的见证,是他们用血肉之躯在旱塬上书写的生存史诗,更是陇中人改造自然、永不屈服的精神图腾,在岁月的长河中熠熠生辉。</p> <p class="ql-block">  驱车北行,一棵古树突然撞入眼帘。它独立山巅,如一位拄杖的老者,镶嵌在梯田的纹路中,向苍茫天地诉说着过往。皲裂的树皮似刀刻的甲骨文,如盔甲般剥落,祼露的树干上布满啄木鸟勤劳的孔洞,好似镶嵌着古树百年风雨的密码。阳光透过虬结如铁的枝丫,在地上投下蛛网状的光斑。枝尖上几簇尚未脱落的枯叶,在料峭寒风中倔强地擎着一点曾经的绿意,在微风中发出窸窣细碎的响声,像是冬日私语的碎片,又仿佛是将整个对秋天的眷恋都龟缩在叶脉里,随着呼吸般的风频,抖落时光的浮尘。</p><p class="ql-block"> 这便是安定境内仅存的一棵左公柳了。</p><p class="ql-block"> “上相筹边未肯还,湖湘子弟满天山……”吟诵间,一个半世纪前的图景在眼前徐徐展开:同治年间,左公杖节西征,麾下将士肩扛铁锹,腰悬弯刀,一边辟路,一边植柳。三千里陇原道上,湖湘子弟的号子声震落星辰,青杠木的锹头劈开坚硬的黄土,旱柳的幼苗在战马踏过的尘土里扎根。从同治十年(1871年)到光绪四年(1878年),历时八年。从长武到安定,从陕西到甘肃,八百里长廊,三十七万株(其中安定境内十万六千株)新柳沐风栉雨,渐渐织成一条翠绿的丝带,系住了“陇中苦瘠甲天下”的悲叹。曾追随左宗棠西征的老部下和同乡、晚清重臣杨昌浚写下“新栽杨柳三千里,引得春风度玉关”的豪语,刻画了一段荡气回肠的历史。</p><p class="ql-block"> 谁曾料想,一度丰茂的“左公柳”,在左宗棠离任后的三十年里,几被砍伐殆尽,当作烧材或作他用。1934年8月5日《甘肃民国日报》第四版载:“定西县长方达观顷呈建厅略云:该县东区四十里墩一带,道旁所有树木,系左文襄公西征时所植,历年已久,枯死者甚多,虽有明令保护森林,而此种枯树,既乏滋长之生机,似无保护之必要,长此抛弃,诚属可惜,兹请准予砍伐,以做本县学校建筑校舍之用。建厅以事关砍伐树木,应侯省府核示遵办云(引自公众号《定山拾遗》史载章整理)”说明其时,所剩左公柳也“枯死甚多”,幸存者寥寥无几了,而当年定西县长恳请砍伐“枯树”建校舍的呈文,似乎演化成了左公柳的催命符。</p> <p class="ql-block">  古丝绸之路上那道独特而亮丽的风景,早已远离了我们,淡化在了历史的烟云里。如今,在安定境内仅剩此一株左公柳,尽管因遭受雷击而主干被摧,却仍在风雨飘摇中坚守着一种执着的信念,恰似时光老人遗落的一枚书签,夹在泛黄的地方志里。</p><p class="ql-block"> 古柳高约十五米,树围三人合抱不拢。主干中空处,啄木鸟凿出的洞穴如岁月的眼睛,凝望着旱塬上的四季更迭。树皮剥落处,露出的木质纹理竟似一幅地图,蜿蜒的“河道”是年轮,斑驳的“山峦”是虫蛀的痕迹。上世纪七十年代修梯田时,因取土而在它四周形成两米高的地埂,如一道无情的藩篱,截断了它汲取水分的根系。如今,唯有树根处残留的香灰与纸钱,诉说着山民们对这位“绿衣使者”的敬畏——他们或许不知道左公是谁,却懂得在沧桑古木前寄托对平安和丰年的祈愿。</p><p class="ql-block"> 山风渐紧,古柳的枝条在风中轻轻摇曳,宛如挥舞的衣袖,透过一缕天光在苍幕中向闯入者发出善意的问候。橘黄色的阳光渐渐褪成薄纱般的煞白,如潮水漫过大地,天地万物像是被蒙上一层褪色的旧梦。</p><p class="ql-block"> 我和朋友提来清水,缓缓浇在树根周围,水珠立刻渗入干裂的土缝,仿佛时光的眼泪滴入历史的褶皱里。我忽然想起,当年的“陕甘大道”或许曾呈现着某种繁荣和喧嚣,但如今,那一切均被尘封于深邃的时光之中。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大坪人让古柳见证了他们改变生态环境的滴滴汗水,而今天的我,也正站在树下续写着新的故事。</p> <p class="ql-block">  青岚山宛如一幅水墨长卷,古柳的剪影如浓墨勾勒的惊叹号,它见证过金戈铁马,承受过斧凿刀锯,却依然以伤痕累累的躯干,站成了一部活着的生态史。或许,真正的永恒从来不是不朽的身躯,而是一种精神的传承,就像这株左公柳,即便有一天躯干成灰,根系里的倔强与担当却早已融入陇原的血脉,在每一个春天里,重新抽长出新的希望,而新栽的树苗则是淡墨点染的省略号,当一株株松柏倔强地挺立在陇原大地上时,便是百年前那抹绿意的转世轮回,延续着对绿色无限向往的精神,构成旱塬赖以持久发展的支柱。</p><p class="ql-block"> 目光与车窗外掠过的梯田轻轻摩挲的瞬间,我忽然理解了大坪与左公柳的深层关联:前者是人力改天换地的标本,后者是自然韧性的象征,二者共同构成了陇原人面对苦难的精神谱系。历史的吊诡在于,曾经被几代人艰辛付出的大坪梯田,如今成了生态治理的范本;而险些被砍伐殆尽的左公柳,竟成了绿色发展的图腾。人们在对历史沧桑的研判中,学会了以更温和的姿态与自然对话。数十年来,生态环境治理取得了显著成效,一幅“蓝天常驻青山叠翠”的美丽画卷正徐徐展开,以生态“底色”绘就的高质量发展“亮色”,使经济社会的发展与生态保护的良性互动格局逐步形成,为建设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现代化提供了生动的范例。</p><p class="ql-block"> 在轿车与空气的摩擦中,风从车窗缝里挤了进来,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土腥味。我知道,那是陇原的隆冬在叩门,也是春天在远处的山梁上,悄悄埋下的伏笔。</p><p class="ql-block"> 2024年11月初稿 </p><p class="ql-block"> 2025年5月修改</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