剃头记（老小区系列小说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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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开“小金理发店”那扇有些陈旧的玻璃门，“吱呀”一声，打破了店内原本的宁静。小金斜着身子坐在条凳上，手里捧着一本边角都已翻卷的课本。他的儿子背对着门，趴在一张矮脚电脑桌前，正捏着铅笔，专注地听写。

“ai hao.”小金用带着几分疲惫的声音念道。

铅笔在纸上沙沙作响，歪歪扭扭地爬出“爱好”二字。

“yin le.”小金接着念。

那孩子写了个“音”字，笔尖却突然停住了。他缓缓抬起头，眼神中满是茫然，直直地望着父亲。小金皱了皱眉，把声音提高了八度，又大声念了一遍。孩子依旧发愣，咬着铅笔头，手里的橡皮擦把纸面蹭得发毛。第三次写错时，小金终于忍不住，猛地将课本狠狠掼在桌上，震得铅笔“咕噜噜”滚落到地，他怒目圆睁，大声喝道：“可乐的le！喝的时候倒记得牢……”

这时，他眼角余光瞥见了我，声音戛然而止，往日迎客时那热情的笑意瞬间从脸上消失得无影无踪。

“自己抄二十遍！”他冲儿子吼完，转头吩咐小舅子给我洗头，肥厚的手掌“啪”地重重拍在椅背上。热水浇在头皮上，温热的水流声中，我听见他在身后来回踱步，皮鞋跟一下下敲得地板咚咚响，那声音仿佛敲在人心上。

洗过头，我坐上理发椅。小金歪着脑袋，眼睛仍时不时地往儿子那边瞟。镜子里映出他那张铁青的脸，眼珠子瞪得溜圆，满是怒火。他一把抄起围布，也不抖开，就往我身上一裹，在后颈处狠狠打了个死结。

那孩子呆坐在桌前，见父亲开始干活，偷偷把橡皮切成小块，在手里无聊地摆弄着。

“玩！就知道玩！”小金抄起推子的手青筋暴起，“当初为了让你能在城市读书，老子把老家房子都抵押了！”推子贴着我耳际游走，冰凉的金属触感混着他粗重的喘息，让我不禁微微一颤。

“几年级了？在高桥小学？”我试图缓和这紧张的气氛。

“一年级，湘师附小。”小金手里的推子不停，语气中满是无奈，“买房时说是高桥学区，结果上了当。要是高桥，这房子能多卖十万。”说着，他又往镜子里瞟了一眼，冲着儿子大声喊道：“不写作业就别想吃饭！”

儿子依旧摆弄着铅笔刀，像是没听见父亲的话。这时，后厨突然飘出一阵浓重的油烟味，戴着鸭舌帽的女人手里攥着锅铲，急匆匆地冲了出来。她扫了眼桌上散落的橡皮屑，顿时尖着嗓子嚷道：“现在不写作业，将来就只能像你爸——”话音未落，推子“咔嗒”一声，硬生生卡在我头发里。小金的脖颈瞬间涨得通红，喉结上下剧烈滚动，半晌才扯着嗓子喊：“你还有脸说？当年要不是听你的买这破学区房……”

此时，北风呼啸着卷着枯叶，“噼里啪啦”地拍在玻璃门上，仿佛也被屋内的争吵声惊扰。孩子的肩膀微微发抖，像一只受惊的小鹿。我赶紧说道：“孩子还小，玩闹是天性。”

“天性？”小金冷笑一声，推子在我头顶胡乱比画着，“整个单元就他没报奥数班，隔壁家王老师的儿子……”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满是无奈与不甘。

剃到一半，儿子突然不小心打翻了铅笔盒。“哗啦”一声，金属碰撞的声音格外刺耳。小金脸色一变，猛地扔了推子，转身就朝孩子冲过去。我透过镜子，看见他一把拎起儿子的衣领，就往屋外拽。女人见状，举着锅铲堵在门口，尖锐的争吵声此起彼伏，“没出息”“窝囊废”之类的字眼，随着寒风，重重地砸在这渐暗的暮色里。

北风从门缝里拼命钻进来，吹得人身上阵阵发冷。外面天色已经晦暝，法国梧桐的黄叶在风中打着旋儿，缓缓往下落，仿佛也在为这混乱的一幕叹息。儿子像根木头似的，直愣愣地戳在人行道上，眼神空洞。

小金回到我身边，手里的推子心不在焉地在我头上游走，眼睛却总是不由自主地往门外瞟。

剃到一半，小金突然又撂下推子，再次冲了出去。寒风“呼”地一下裹着父子俩卷进门来。那顶鸭舌帽还在厨房门口晃动，锅铲碰着铁锅，发出“叮当”的声响，女人的声音愈发尖锐：“再不好好写作业，明天告诉老师！”

孩子仍旧低着头，一声不吭。店里明明有父母，有舅舅，还有我这个客人，可他却像是独自困在一座孤岛上，无助又迷茫。

小金继续给我剃头。此刻，我的脑袋在他手里仿佛成了一个无关紧要的累赘。他粗壮的手掌用力按着我的额头，剃刀在发间机械地穿梭，眼睛却不时往儿子那边斜，眼神中满是纠结与无奈。剃完头，他草草给我刮了脸，连钱都懒得收，只是朝小舅子努了努嘴。

我正要推门出去，身后突然爆出一阵带着哭腔的呜咽：“爸爸……是音yue……不是音le……我错了……”这是那孩子进店后头一回出声，声音里满是委屈与害怕。

回头看时，一顶鸭舌帽“嗖”地飞过空中。厨房里传来“砰嘭”的激烈声响，夹杂着“剃头的”“没出息”之类的对骂。孩子惊恐地扑向舅舅，舅舅赶忙拽着他往外冲，慌乱中连带着把我也挤出了门外。

小金举着遥控器，脸涨得通红，大声吼道：“这买卖不做也罢！”卷闸门“吱嘎”叫着缓缓落下，把里头的吵闹声生生切断了，只留下一阵死寂。

梧桐叶还在飘。路灯亮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