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的蝉鸣，是最动听的旋律

晨曦远眺

本文中的人物形象、姓名及情节脉络均取材于真实生活原型。若因文字创作中的相关表述引发任何侵权争议，恳请及时与我联系，我将第一时间删除并致歉——写在前面

蝉鸣最酣的时节，必是七月。儿时的七月像一轴浓墨重彩的山村长卷，每一帧画面都浸着日光的灼热与生命的蓬勃。整个村子似一口沸腾的紫铜锅，在蝉声浪涛里咕嘟作响，连空气都泛着滚烫的涟漪。

那些蝉声从四面八方涌来。它们钻过稻田金浪的缝隙，携着稻花甜香与水渠潺潺，在谷穗摇晃间奔袭而至；它们漫过黛青山脊的林梢，裹着满坡绿意与泥土腥气，扑在晒谷埕的地面上，连谷粒都沾着蝉翼振颤的余温；又顺着青石板路爬上老屋飞檐，穿过蛛网密织的窗棂，如沸泉般灌入木格窗——转瞬又漫过瓦当间的苍绿苔藓，消散在农人口中"秋收快了"的喜悦里。然后，将蝉鸣的尾音揉进暮色的炊烟之中。

这哪里是聒噪，分明是众多蝉翼谱写的夏日交响。你听，高枝上的蝉鸣如银笛穿云，尾音拖曳着正午的热浪，仿佛要在蓝天上烫出孔洞；灌木丛里的鸣声似牛皮鼓点，震得叶片簌簌作响，每片叶子都是共鸣的音腔；寨墙石缝间的细鸣则像平仄有致的古谣，填满老墙的每道裂纹，唱着被岁月磨圆的故事。当某只母蝉起调领唱，整座村庄便陷入声浪的漩涡，青石板路被震得发烫，连空气都在音符里跳动。

那是盛夏最炽烈的生命合唱，是童年记忆里永不褪色的序章。彼时的空气仿佛被声浪揉碎了形状，只余流动的炽热。阳光穿过变形的空气，在地上投下斑驳的碎金，整个世界都像浸在梦境里。

蝉鸣最盛时，巷陌石板路腾起灼人的气浪。赤足踩上去，能感到地面像烧红的铁板。此起彼伏的蝉声如火车启动的汽笛，催得人心发急。我和伙伴们便如离弦之箭，冲向村北那片老林子。

风在耳边呼啸，碎发粘在汗湿的额头。路过北门口的空旷土埕时，一幅夏日生活画卷缓缓展开。烈日下，头戴竹笠的阿婆正用竹片翻动竹匾里的熟花生，花生泛着诱人的土黄色，香气四溢。几只绿头苍蝇在头顶盘旋、前方飞过，却无法阻挡我们扬起的尘土，更无法阻拦我们奔向老林子的急切脚步。

老林子入口处，一座土砖屋像位佝偻的老者，孤独地守在那里。岁月在它身上留下深深痕迹，墙面斑驳，瓦片残缺。门口坐着一个行动不便的中年男子守林员，他是我的邻居，平时我叫他“拐叔”。他警惕地盯着我们这群毛孩子，仿佛我们要去林子里将树木拆了似的。他的眼神反而勾起我们的好奇心，总想在林子里探寻新奇的事物。

土砖屋左侧，“爱护山林，人人有责”的石灰字上攀爬着点点苔藓，仿佛被岁月的碾盘磨的模糊。那深褐色的苔藓沿着砖缝蔓延，宛如未干的水墨画，指尖拂过，还能感受到苔藓的湿润。这些苔藓仿佛是时光的见证者，默默记录着老林子的变迁。

一踏入林子，枯黄松针与腐烂树叶混合着泥土的气息，裹挟着凉意扑面而来，与外界的燥热形成鲜明对比，仿佛瞬间从炎热沙漠来到清凉绿洲。高大的梧桐树如巨人张开双臂，枝叶交织成的绿荫，疏疏密密的绿叶将天空漏下的刺眼阳光切割成点点碎金，柔和的洒在遍地杂草上。一片光斑正巧落在一只背甲油亮的金龟子身上，它正用后足滚动粪球，甲壳在阳光下折射出绚丽的虹彩，仿佛在进行一场独特的表演。

老树枝干的沟壑里积着陈年雨水，偶尔有蚂蚁背着细碎叶片穿梭其中，触须轻轻颤动，好似在解读岁月的密码。我们曾趴在树桩上，鼻尖贴近粗糙树皮，闻着树脂与尘土的气息，幻想每一道褶皱里都藏着老林子的秘密：或许是蝉蜕时留下的前世记忆，或许是被风吹散后渗入年轮的童谣。当仰头看见斑驳树影间晃动的黑影，心跳便随着蝉鸣加速——那颤动的剪影不是普通虫豸，而是夏日发出的冒险邀请，空气中弥漫着捕捉时光的兴奋，连呼吸都变得急促，仿佛下一秒就能抓住振翅的奥秘。

胆大的阿龙是我们的“孩子王”。他常把粗布褂子甩在肩头，露出古铜色脊背，肩胛骨在皮肤下如跃动的鱼，每块肌肉都蒙着汗蒸发后的盐霜。他攀爬的姿态宛如林中的艺术：光脚抵住树皮凹陷处，大脚趾抠进皲裂纹路，粗糙的手掌布满老茧，指甲缝里嵌着深褐树屑。每次他腾跃时，树皮碎屑如雨点般落在我们仰起的脸上，痒得直揉眼，可我们却舍不得移开视线。

那个酷热的午后，阳光毒辣得仿佛能融化柏油路。阿龙脊背的汗珠还未滚落就蒸发成白雾，在阳光下形成朦胧光晕。他却浑然不觉，死死盯着树梢那只油光水滑的黑蝉——蝉翼透明如玻璃纸，翅脉清晰如蛛网，正用针状口器刺入树皮。阿龙指节用力发白，能感受到树干的温热，指尖距蝉翼仅剩半寸时，那蝉突然尖鸣着飞向高枝，翅尖带起的风拂动他额前碎发，留下一丝微凉。那一刻，时间仿佛静止，只留下我们满心的遗憾与对下次尝试的期待。

树下的我们急得直拍大腿，惊飞了树洞中的麻雀，扑棱的翅声与笑骂声震落几片卷曲的梧桐叶。叶面上月牙形的蝉咬缺口边缘焦褐，像是被阳光亲吻过的痕迹。阿龙挂在树杈上挠头傻笑，鼻尖的汗珠砸在树干上，洇出转瞬即逝的湿痕，恰似我们无疾而终的捕蝉梦。他喘着粗气喊道：“这蝉精得很！”那股不服输的劲儿又惹得我们哈哈大笑，林子里的蝉仿佛也被感染，鸣声愈发欢快，像是在应和我们的喧闹。

老林子里除了高大的梧桐树，还有一片参差不齐的苦楝树林，那里仿佛是另一个世界。

暮春四月，紫色苦楝花如瀑布般挂满枝头，如云似霞，美不胜收。仲夏七月，落花铺满地面，脚丫踩上去“沙沙”作响，仿佛踩碎了一捧捧星子，脚底沾染的淡紫汁液，如同踏过打翻的颜料盘。阳光透过枝叶在地面勾勒出奇异图案：时而像游动的鱼摆尾钻入阴影，时而似咧嘴的兽闪着尖牙；我们曾用石子在“图案”里玩跳房子，幻想每一步都踩在精灵的棋盘上，踩歪的人便要学一声蝉鸣，总能引得林子里的蝉群一阵骚动。几株修竹散落在楝树间，竹竿细得能被风折弯，竹叶摩擦声宛如外婆摇蒲扇时哼唱的潮汕歌谣，带着慵懒的韵律。竹节处还挂着去年的蝉蜕，空壳在风中轻轻摇晃，仿佛还残留着蝉翼振颤的余温。

那年的老林子，不仅藏着盛夏的蝉声，还回荡着我们在月光下偷练“英歌舞”的鼓点。

阿龙的父亲“红叔”，乡人习惯叫他“红头”。不知是因他名字里带“红”字，还是年轻时在英歌舞中扮演李逵领槌的缘故。但红叔舞英歌舞时的老照片，却是最鲜活的记忆。泛黄的照片里，他额缠绣着金虎头纹的红绸，腰束金纹腰带，双颊涂着浓艳油彩，眉心一点朱砂痣，手中英歌槌红如火焰，槌头系着猩红流苏，那高大威猛的气势，令人难忘。

那些年，村里举办游神或庙会时，他领槌的英歌舞队从街头舞到巷尾，鼓声如雷，每一次落槌都让青石板微微发颤。他舞步刚劲，双槌在空中划出凌厉弧线，相撞时发出“哐当”脆响，队伍里“好汉”们脸上画着水浒脸谱，腾跃时腰间铜铃哗响，红绸如火焰飞舞。某年端午，我挤在人群中看他舞槌，一槌砸在鼓面，震得脚下石板发颤，鼓声仿佛钻进血管，让人心潮澎湃，连远处的蝉鸣都被这铿锵之声压过，只留下满耳激昂，那震撼的场面至今历历在目。

或许是受红叔影响，阿龙从小痴迷英歌舞。记得那年端午夜，他偷偷抱来红叔的英歌槌，木槌上还留着掌心的温度，槌头因常年使用磨得发亮，红绸带系着漂亮的蝴蝶结。月光穿过叶隙，在他身上投下铜钱般的光斑，他模仿红叔扎弓步，将槌头重重相撞——“当”的脆响惊飞了宿蝉，林子的夜突然静谧得只听见彼此的心跳，那一刻，仿佛整个世界都只剩下英歌舞的魅力。

后来，我们趁着“拐叔”回家吃饭的间隙，在夜色中的掩护中偷偷锯来苦楝树枝桠，回家用菜刀削成木槌，两端涂上红色药水，中段用粉笔涂成白色。在林子里的月光下，我们笨拙地跟着阿龙学习舞英歌舞。有人把槌柄砸在膝盖上疼得龇牙咧嘴，有人踩着同伴影子滚进楝花堆，笑声惊起阵阵蝉鸣，仿佛蝉儿们在为我们伴奏。阿龙大喊：“看我的！”，跳起红叔经典的“猛虎下山”，却撞在苦楝树上，紫色花簌簌落满头顶，像插了满头星子，可他顾不上这些，继续挥舞英歌槌，槌头红绸在月光下划出道道残影，与飘落的楝花共舞。

那时的蝉鸣格外欢快，与英歌槌的击打声、笑声交织在一起，在林子里回荡，深深烙印在记忆中。一只落单的黑蝉，振翅声恰巧落在槌声间隙，仿佛在打拍子；一片楝花落下时，正好承接了我们的笑声。那时的我还不懂，这无意的合奏，早已酿成时光里的甜蜜，成为日后反复回味的美好。

大约十年前，在朋友儿子的婚礼上，我遇见了多年未见的阿龙，吃喜宴时我们特意坐在一起。聊起儿时的老林子和那些趣事，最后，他轻轻叹息：“都过去了。”我感慨道：“是啊！都过去了，你看，我们都老了。那片老林子，如今都变成乡人的休闲小广场了。”

那晚喜宴结束，我回家换上拖鞋，走在熟悉的乡路上。乡路寂静，零落的路灯将白灿灿的光投射在水泥路面上。旧时的山石板路早已不见踪影，那可是乡人走了三百多个春秋的路啊，承载着童年的小脚丫和少年成长的脚步，在岁月里留下深深浅浅的印记。

走到村子北门外，儿时的老林子已变成休闲广场。一群喜爱潮州音乐的乡人围坐在一起，在月光下吹拉弹唱。一曲《寒鸦戏水》旋律优美、格调清新，韵味独特，充满诗意，让我沉浸其中。看着旧时老林子如今的休闲场景，心中满是感慨。

时光匆匆流逝，带走的不仅是岁月，还有儿时的蝉鸣。

直到某个慵懒的午后，我蜷在沙发上看老电影。银幕上突然响起一阵熟悉的蝉鸣，几乎与此同时，窗外的蝉群仿佛受到召唤，齐声高歌。两个时空的声音在空气中交织碰撞，编织成一张温柔梦幻的网。

我怔怔地望着窗外随风摇曳的枝叶，忽然明白，儿时的蝉鸣之所以动听，并非因为响亮，而是因为它混合着阿龙爬树的喘息、英歌槌的脆响，还有踩碎楝花的沙沙声。

这些声响在时光中酿成了蜜，每当夏日蝉鸣响起，封存的热闹记忆便随之涌来。此刻，我仿佛又看见老林子里跳跃的光斑，听见红叔雄浑的舞槌声，看见阿龙在月光下挥槌，将童年敲打得叮当作响。当年留在树皮上的指纹、苦楝花里的笑声、混着汗水的蝉鸣，都成了岁月中永不褪色的印记，每当风起，便在记忆深处轻轻震颤，奏响那专属于儿时，最动听的旋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