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姚糙记

羊城的眷恋

黄姚糙记

天蒙亮时，带龙桥的石缝已吐出夜气。我抠着跳桥石墩的苔斑，指甲缝里卡进乾隆年的糯米灰浆。卖豆豉的妇人支起竹匾，黑黢黢的豆粒滚过嘉庆年捐修碑的刻痕，硬生生硌出半页发霉的税单。

日头爬上佐龙亭时，郭家祠的晒场正煎油茶。穿蓝靛布的老汉抖开族谱，蠹虫扑簌簌跌进盛艾粑的笸箩。他的孙女举手机直播，镜头扫过光绪年的贞节牌坊，弹幕里跳出“求包邮”的红字，惊得石柱裂缝里的蝙蝠屎簌簌落。

正午的仙人井静得疹人。井台青石凹成个月牙瓢，倒映着康熙年某位新妇投井时的云鬓。穿冲锋衣的写生客蹲在井沿调色，丙烯蓝盖住井壁“黄”字——那原是道光年更夫用柴刀刻的水位线。

申时的石跳桥最是妖气。三十六块石墩在溪流里浮沉，恍若光绪年盐商翻船的货箱。挑竹器的老妪歇脚，裹脚布散出的汗酸混进溪水，惊醒了沉睡的举人砚台。忽见司马第门楼转出个卖灯糍的，蕉叶托着的米糕，竟与门楣“进士及第”匾的蛀洞生出同样窟窿。

夜宿兴宁庙厢房，听得楼板缝渗出桂剧锣鼓点。老式收音机的电流声里，《打棍出箱》的帮腔竟与隔壁酒吧电子乐绞成麻绳。守庙人擦拭“且坐吃茶”木匾，抹布勾出半片脆裂的茶引——上面“昭平府印”的朱砂，正与民宿灯笼红光较劲。

五更闻得舂米声，循声撞见油坊的老樟木榨。榨槽吃进最后一茬茶籽，赭红油浆漫过万历年的镇妖符。当晨光劈过真武山的岩缝，整座镇子突然蜷成未装订的族谱——高速路是朱笔画出的过继线，网红咖啡店作添丁页，而仙人井的月牙凹痕，恰是祖宗牌位前永不干涸的灯盏。

离镇时卖灯糍的塞我半块米糕。糕体裂痕里，竟见光绪年更夫的柴刀印与写生客的丙烯蓝，在糯米浆里厮缠成团。黄姚这地方邪乎，六百年光阴熬成稠黑的豆豉——一头压着祠堂梁柱的白蚁洞，一头吊着游客相机的闪光灯，中间悬着个打盹的老狗，鼾声里还夹着贺江船帮的号子残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