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朝皇家大礼之争

静宜观山（屈春海）

明朝皇宫档案历经几百年的风雨沧桑，屡遭战火劫难，留存于世的已是.屈指可数，而散存民间的就更是凤毛麟角了。笔者有幸曾在朋友家中看到一件嘉靖四年（1525年）七月二十五日敕谕，内容是嘉靖皇帝朱厚熜建立实录馆为身为藩王的父亲朱祜杬纂修实录“追尊恭穆献皇帝”，文称：

皇帝敕谕太子太保·史部尚書兼武英殿大學士石珤，兹者恭修皇考恭穆献皇帝实录。已敕内外诸司，采取事迹。命太傅兼太子太师定国公徐光祚、吏部尚书廖记、礼部尚书席书为监修官；少师兼太子太师、吏部尚书谨身殿大学士费宏与尔珤及台子太保·礼部尚书兼武英殿大学士贾詠为总裁官；礼部右侍郎温仁和礼部左侍郎李时为副总裁官；詹事府詹事兼翰林院学士董玘等为纂修官，于嘉靖四年七月十三日开馆。

嘉靖四年（1525）七月二十五日敕谕

朕惟我皇考，天资明睿，超迈等伦，逊志时敏，勤于学问，虽慎守藩封，未得大有所为，以见其治平之略，然而诚敬之著于言动，雍肃之行于宫闱，仁惠之及于困穷，经纬之发于文章者犹可概见。尔等稽古义例，悉心篡辑，务期盛德敷闻幽光不泯，万世子孙得以诵法而监视焉，斯称朕顕亲之孝。钦此。故谕。

这件敕谕长150厘米，高66、5厘米，23行，每行14字，全文共294字，遇皇帝、皇考等字抬格，盖有敕命之宝玺印，宫中专用独龙回头黄色蜡笺纸，全文墨笔书写而成，字体端庄大方极显皇家风范，算起来，它已历经整整500年的世事沧桑，虽几经易手，但整件敕命仍保存完好，放在桌案上慢慢鉴赏，基本可以认定是原件。透过字里行间，仿佛嘉靖朝那场充满杀气的皇家大礼之争就浮现在你的眼前。

一、宗藩继统 登极争礼

明宪宗（成化）皇帝朱见深共有14子，皇长子、次子均未成年而早亡。皇二子朱祜樘，于成化二十三年（1487年）九

月继承皇位，是为孝宗（弘治）皇帝。其四子朱祜杬为贵妃邵氏所生，成化二十三年（1487年）七月，被封为兴王，封国湖北省安陆洲（今湖北省钟祥县）。正德二年（1507年）得一子，即后来的嘉靖皇帝朱厚熜。朱祜杬死于正德十四年（1519年）六月，追为“献”。其妃为蒋氏。

孝宗皇帝朱祜樘

弘治十八年（1506年）九月，孝宗（弘治）朱祜樘皇帝驾崩，由武宗朱厚照（正德）登上皇位，成为明代的第10位皇帝。朱厚照一生荒淫无耻，对于朝政大事从不过问。虽然他贪图女色，但却无子无女。正德十六年（1521年）三月十四日，正德皇帝朱厚照因病驾崩。

朱厚照死的突然，竟然对谁来继承皇位这个国家头等大事，没有留下遗诏。经他的母亲慈寿皇太后与内阁大学士杨廷和协商，决定由兴献王的儿子，正德皇帝的亲叔伯弟弟——朱厚熜来继承皇位。

正德皇帝生前虽然未留下遗诏，但慈寿皇太后与杨廷和所商的决定，还必须以遗诏的名义颁发下去。“遗诏”称：“……皇考孝宗敬皇帝亲弟，兴献王长子——厚熜，聪明仁孝，德器宿成，伦序当立。以遵奉祖训‘兄终弟及’之文告于宗庙。请于慈寿皇太后与内外文武群臣，合谋同词，即日遣官迎取来京，嗣皇帝位。这个“遗诏”，

世宗皇帝朱厚熜

由于只引用了“兄终弟及”、“嗣皇帝位”，而没有特别强调朱厚熜必须要上考朱厚照的父亲，即孝宗皇帝，做孝宗皇帝的儿子，然后再以皇太子的身份继承皇位。可慈寿皇太后万万没有想到，在以后的日子里皇宫里发生了一场带有血腥气的皇家大礼之争。

正德十六年（1521年）四月二十一日，朱厚熜应诏从湖北来到北京郊外，礼部员外郎杨尚奎，将登极礼仪单上呈给他。朱厚熜看了礼仪单注后，发现是按照皇太子的登极典礼进行，心中大为不悦。于是向右长史袁宗臬说：我这次奉诏进京，是来继承皇位，而不是来当皇子的。拒不按照已经制定好的礼仪登极。大学士杨廷和一看事情不妙，便赶忙上前解释，劝说朱厚熜按照已定礼仪登极。朱厚熜此时虽然年龄只有15岁，但态度十分坚决，对自己的身份问题丝毫不肯让步。结果，双方发生了争执并形成了僵局。

万般无奈，只得由慈寿皇太后出面调停。慈寿皇太后对未来的事情没有想得太多，便以“天位不可久虚”，依从了朱厚熜的意见。于是，又重新更改登基礼仪，以迎接皇帝大礼，举行登极。这样，这场争执才算暂时得到解决。

二、推尊私亲 争议不断

朱元璋建立明朝以后，为了表示对他先祖的尊崇，曾追尊他的高祖朱伯六为德祖元皇帝，曾祖朱四九为懿祖恒皇帝，祖父朱初一为熙祖裕皇帝，父亲朱世珍为仁祖淳皇帝。朱元璋是明朝的开国皇帝，这种在名义上追尊先祖的做法并不影响明朝的统嗣关系，这种做法，在封建社会当中并不过分。但自明成祖以后，至武宗皇帝以前，大都是以皇太子身份继承皇位。而朱厚熜是以藩王身份继承王位。因而在他当了皇帝以后，便出现了如何尊称他的亲生父亲的问题。

对待这个问题，朱厚熜也同对待自己的身份一样，十分重视。四月二十五日，也就是即位的第二天，他就派遣使臣，前去安陆奉迎他的母亲。二十七日，又谕令礼部，集议他父亲兴献王的尊称。这样做，是因为他母亲的身份，还只是藩王的王妃。如果身份的问题事先不做明确，那么待她来到宫中以后，朱厚熜虽是她的亲儿子，但按照封建礼制，则必须以君臣礼相见，而不能行母子相见之礼。因此，事先对兴献王和蒋氏以适当尊称，也应在情理之中。朱厚熜希望把自己的生身父亲，也象朱元璋追尊四世先祖一样，追尊为明朝的正宗皇帝。这一想法遭到了以内阁首辅大学士杨廷和为首的绝大多数文武百官的激烈谏止。但朱厚熜本人置群臣的谏止于不顾，极力坚持己见。因此，便发生了波及整个朝廷的大礼之争。

争议的焦点是：朱厚熜到底称谁为皇考？也就是认孝宗为父亲，还是认兴献王的问题。杨廷和等人主张不应重私亲，应该重大统。强调朱厚熜要上考孝宗，也就是认朱厚照的父亲为自己的爹，做孝宗皇帝的儿子。对兴献王只能称皇叔。做到既继嗣又继统。而观政进士张璁等人，则迎合朱厚熜的心理，主

内阁首辅大学士杨廷和

张不能自绝于私亲，应该上考兴献王朱祜杬，称孝宗为皇伯考。做到只继嗣不继统。

五月七日，礼部尚书毛澄，将杨廷和等众官把认孝宗为父，做孝宗儿子的奏章上呈给朱厚熜，朱厚熜览阅后大怒说：“父母难道是可以随意更改的吗？”谕令再议。经群臣再次集议，仍然坚持原来的观点。这样，双方的争议，便出现了第一次僵局。

就在这种争议僵持的情况下，有个观政进士名叫张璁，他悟透了“臣扭不过君”的道理，即时给朱厚熜上疏，极力支持推尊私亲。他提出：“如果称父为皇叔，称母为叔母，那么待其母到来，则必当以君臣礼相见，”“恐子无臣母之义。” 在朱厚熜处境十分孤立的情况下，能够得到张璁这样有利的支持，自然是雪中送炭，他的态度骤然变得强硬起来。于是发布谕令说：“今尊父为兴献皇帝，母兴献皇后。”仍令礼部集官会议。但杨廷和等众臣丝毫没有退让之意，将谕令原封退回，拒不奉令行事。双方的争执又出现了第二次僵局。 九月二十五日，朱厚熜的母亲从安陆州来到通州（今通州区）。当她闻听封号不仅未定，还要将自己的儿子过继给孝宗，立即大怒，拒不进城。这样，争执又出现了第三次僵局。 十月初，杨廷和为做到既要坚持原议有要打破僵局，再次请出慈寿皇太后发布懿旨：“……本生父兴献王宜称兴献帝，母宜称兴献后。”其封号俱不加“皇”字。朱厚熜对这个封号虽然不满意，但又不好违抗。同时，为了与生母蒋氏尽早在宫中相见，所以对这个不带“皇”字的尊称才勉强答应下来。 十月初四日，朱厚熜的母亲来到宫中，成为朱厚熜的得力依靠。但同时，张璁却被杨廷和逐出京师，赶到南京任刑部主事去了。朱厚熜身边少了一名得力的支持者。但他追父为皇的念头并为此打消，而是又下谕令，兴献帝、兴献后皆加“皇”字。“皇”字一加，就等于将慈寿皇太后的懿旨全部推翻。 到了此时，大礼之争已经进行了半年，好不容易借慈寿皇太后的名义，才将“兴献帝”的封号确定下来。现在又要改动封号，杨廷和等人自然毫不退让。除了再次退还谕令以外，还说：“臣等职在辅佐，不容曲从阿顺，以损圣德。”但朱厚熜的态度也比以前更为强硬说：“尔等可承朕命，以表衷肠，慎勿再拒，勉顺施行。”结果双方各执己见，又发生了第四次僵局。 到了嘉靖元年（1522年）一月十一日，恰巧清宁宫后边的内宫发生大火。这个偶然发生的事件，才将这次僵局打破。原因是，文武群臣及时利用这次火灾，一致上疏认为：骤起火灾，此乃天意。一定是兴献帝、后加称，冒犯了祖宗的神灵。这一下，才使朱厚熜的思想发生了动摇。不得已勉从众论，于三月初九日，正式举行典礼，上考孝宗，称孝宗为皇考，称孝宗后（慈寿皇太后）为昭圣慈寿皇太后；兴献王为兴献帝，母亲为兴国太后。皆不加“皇”字。经过近一年的激烈争议，总算“上天”帮了大忙。这样，杨廷和等人所坚持的上考孝宗，即“人后说”，暂时算取得了胜利。这种局面，一直保持到嘉靖二年（1523年）年底。

三、再起争议 群臣遭贬

张璁被逐到南京以后，仍不甘心自己的失败，经常与南京刑部主事桂萼、南京兵部侍郎席书、员外郎方献夫等人，日夜诋毁朝议，谋划对策。到了嘉靖三年（1524年）一月，桂萼便向朱厚熜上疏，反对上考孝宗，主张上考兴献王，兴献帝仍称兴献皇帝。桂萼的这一奏章，使朱厚熜追尊兴献王为正宗皇帝的想法，又再次活跃起来。暂时安定下来的争议局面，又发生了动荡。 二月，杨廷和因对朱厚熜已经失去了信心，自动陈请离职回乡。礼部尚书毛澄，也因屡不按旨行事自动去职了。但他们所坚持的“人后说”，却在文武白官当中尚有广泛的支持者。因此，双方的斗争仍然十分激烈。 朱厚熜览阅桂萼的奏章以后，心里十分喜悦马上谕令礼部会议。会议的结果，虽然参加集议的有大臣250余人，却没有一个人支持桂萼的观点。然而朱厚熜不但对此置之不顾，反而还要下谕旨传召张璁、席书、桂萼等人来京，用以壮大自己的力量。群臣对于这种违背公论的顽固做法自然要坚决谏止。结果，惹怒了朱厚熜，将其中的63人进行罚俸处治。 毛澄离职以后，接任礼部尚书的是汪俊。当汪俊看到朱厚熜的态度如此强硬以后，便及时做了某些让步，同意称兴献帝为“兴献皇帝”。但在此时，朱厚熜的想法已经升级，早已不在满足这个尊称了。因为这个尊称虽然有“皇帝”二字，但仍然没有明确朱厚熜究竟上考谁这个实质问题。因此，到了三月初一日，朱厚熜终于把真实思想亮了出来。于是发布谕旨：“今加称兴献帝为本生皇考恭穆献皇帝，兴国太后为本生母章圣皇太后。”接着又谕令礼部，在奉先殿东侧另建一室，对兴献王进行庙祭。虽然将兴献帝尊称为“本生皇考恭穆献皇帝”，但仍然还没有取消上考孝宗的谕令。所以群臣对这个谕旨，并没有表示过多的反对。但在大内立庙供奉藩王神主，这却是千古稀奇之事，因此又遭到了群臣的激烈谏止。但朱厚熜此时的态度，比以前更为强硬。他严厉斥责群臣说：“今党同执奏，败父子之伦，伤君臣之义。欺朕冲年，眇忽纲常！”这样的斥责，气还不消，又将带头谏止的八名官员全部逮捕下狱。 三月初，礼部尚书汪俊因持反对意见屡不顺旨，也被罢免官职。而接任汪俊的，却是张璁的同党席书。对于这种排除异己重用亲信的做法，自然又引起群臣的反对。但朱厚熜却一意孤行不予理睬，接着又任命张璁、桂萼为翰林院学士，方献夫为侍讲学士。当张璁、桂萼等人到翰林院上任时，却遭到了冷遇。杨廷和之子杨慎和全体翰林官等36人，集体辞职，意在表示不与之同伍。结果36人全被罚俸。同时，给事中李学增等多人因弹劾

张璁

张璁、桂萼，竟被逮下狱。

七月十二日，因有张璁、桂萼等人的支持，朱厚熜再下谕旨，令将“本生皇考恭穆献皇帝”的“本生”二字去掉。接着，又召见大学士毛纪等人说：“此礼当速改，尔等无君，欲使朕亦无父乎？”这样一改，就把上考孝宗，变成了上考兴献王。同时，原封号上，再加个“皇”字，去掉“本生”，就将兴献王的尊称，变成了“恭穆献皇帝。”使兴献王在名义上成为明朝正宗皇帝的想法，就完全变成了现实。 毛纪一看朱厚熜来势不善，势不可挽，在无可奈何的情况下，只得将群臣召至左顺门外，向群臣宣读朱厚熜的手谕。结果，引起群臣的轩然大波。于是，九卿、翰林、给事、御使、六部、大理、行人等诸司，都各自纷纷上疏极力谏止。在张璁等人的煽动挑拨下，朱厚熜将大臣的奏章全部扣下来，并伺机准备动武。 七月十五日，因群臣所上奏章全部扣压，大家激愤非常，大有一触即发之势。在杨慎等人的鼓动和号召下，二百多名文武大臣来到左顺门外跪伏，形成了强大的示威之势。这些倒地跪伏的大臣，有的高呼太祖高皇帝，有的高呼孝宗皇帝。一臣带头，群臣同呼，声音震撼阙廷，响彻大内。

文华殿

此时，朱厚熜正在文华殿，当他得悉这个情况以后，急遣司礼监太监，传令群臣散去。但群臣不予理睬，仍然跪伏不起。无奈，朱厚熜又传谕旨说：“恭穆献皇帝神主将至。尔等

姑且退去！”但群臣依然如故。朱厚熜气急败坏，命录下诸臣姓名，并逮捕为首者。于是，翰林院学士丰熙、给事中张翀等八人被逮下狱。这个无理举动，简直是火上加油，更激起了在场诸臣的更大愤怒。翰林院修撰杨慎、检讨王元正，立即撼门大哭。他俩带头一哭，群臣也齐声大哭。哭喊声十分激昂凄惨。但朱厚熜对此不仅没有丝毫让步的意思，反而在张璁等人的怂恿下，下令逮捕五品以下在场诸臣。结果，将员外郎马理等134人全部下狱。同时，还令四品以上官员，共86人姑令待罪。七月二十日，锦衣卫上章，陈请对在狱和待罪诸臣如何定罪。朱厚熜览奏以后毫不犹豫地谕令：四品以上官员全部夺俸。五品以下各官全部杖笞。结果，翰林院编修王相等180余人全部被杖。而王相、王思等17人当即被杖致死。之后，这220多名官员，全部被逐出朝廷，有的被发戍，有的被贬官，有的被削籍。 谏言诸臣被打下去以后，朱厚熜顿时感觉手脚轻松，马上就开始为所欲为了。七月二十一日，便将兴献王神位供奉在奉先殿东室，取名观德殿。正式封尊号为“皇考恭穆献皇帝。”九月初五日，便改称孝宗为皇伯考，昭圣慈寿皇太后为皇伯母。 就这样，以杨廷和为首的文武百官，虽然苦苦抗争了四年多时间，只因“臣扭不过君”，最终还是彻底失败了。皇家大礼之争，以它的争议之烈、范围之广、时间之长而著称于嘉靖时期，乃至整个明朝，产生了恶劣影响。 正是由于这场皇家大礼之争，嘉靖四年（1525年）七月二十五日，嘉靖皇帝朱厚熜决定按照已故皇帝的规格，为他的父亲——仅担任过王爷而未曾登基为帝的朱祜杬编写“皇帝实录”，为其建立纪念碑。因此，他颁布了旨意，指派太子太保·吏部尚书兼武英殿大学士石珤以及太傅·太子太师·定国公

湖北省钟祥市城东北嘉靖皇帝朱厚熜的父亲献皇帝朱祐杬和母亲蒋氏的合葬墓

徐光祚（徐达的七世孙）等人组成“编修班子”，发布了文章开头提到的为身为藩王的亲生父亲朱祜杬专门建立实录馆纂修实录“追尊恭穆献皇帝”的敕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