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筐记

溪嵐澹月

小说

回忆上山下乡，从事农业生产，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苦其心智，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
体力的历练，性格的收敛，灵魂的涅盤，生命的浴火重生。

姜粉房大队支书——彭见明 广阔天地第一位老师

青年点炊事员李瑛，一天，在大队干部参加的班务会上说：
购把土篮子吧，倒渣扒灰方便。
土篮子流行辽南半岛的农家用具，荆条编，脸盆大，中设弯梁，可挽，可担，可提。
头年下乡，享受政府一年的钱粮补贴，账目大队监管。

青年点后院

大队支书赵喜海，咧开嘴巴噗地一笑，将口里的旱烟棒子拔出说：
跟着龙王喊嘴渴，多大的事儿？南沟的荆条，漫山遍野，砍几根不就得了？
三天后的下午，点的知青上工了，我为大队整理一份材料留在家中。

青年点大院 张怀功当年堂屋正门编筐篮

铺纸刚写两行，门吱吜推开，张怀功扛一捆荆条进来。
矮个，高颧骨，黑脸膛，滿面皱纹，像扯破了的蚕茧，一双竭力躲避的眼光，木然流淌无奈的逆来顺受。
刚来农村，大队安排知青碰头会，我认识了他。

青年点菜地

那天，先给知青介绍了大小队干部，民兵连长，妇女主任，大队会计，贫协代表。
接着又介绍了解放战争抗美援朝战斗英雄及大队历年劳动模范。
大山深褶，深藏不露，卧虎藏龙。

青年点西山墙

广阔天地的老师，亲切和蔼，无微不至。鼓励知青，扎根农村一辈子，一不怕苦，二不怕死，把农村当作革命事业的大熔炉，百炼成钢。
社员内心质朴，坦诚率真，透过深达肺腑的情感交流，我又依稀嗅觉他们的难言之隐：大山土地贫瘠，僧多粥少，知青来了，瓜分口粮，心绪难安。

青年点东山墙

接下，四类分子见面。
七八个人，被民兵枪托顶入会场。
破衣褴褛，灰头土脸，头不敢抬，眼不敢睁，是被人性摧残最惨烈的底层社会，年纪4，50岁。

青年水库 距青年点0.5公里

战战兢兢，弯腰躬背，气不敢大嘘。只当民兵连长点名，薅住头发扬起脸，知青这才看清阶级敌人的真面。
张怀功印象深：除个子矮瘦，目光呆滞，再看装束，干净整齐，虽一身补丁，针脚匀密，呼应配搭，像艺术家的装饰。

下乡公社 现更名杨家滿族自治乡

大约40出头，明显特征：秃顶，一毛不拔，一望无际。
他不像其他地富反坏，邋遢肮脏，不堪入目。
听说读过国高，是解放前村里最高的文化乡绅，但多年的风霜雪雨，压榨欺凌，已被折磨没一点人文修养了。
不知怎么？我仿佛哪儿见过？外国名著或电影，但又怎么也忆不起来。
头颅被揪瞬间，双目对视，那种无奈而又竭力保持人格尊严的努力，我心头震撼了。
我低下头，不敢深想。

刘昌洪 瓦房店客务段段长 退休2年辞世

民兵连长一一戳穿了四类分子祖宗八辈的斑斑劣迹，现身说法，给知识青年敲响了警钟：
阶级敌人亡我之心不死，知识青年，擦亮眼睛，保持警惕，划清界线，在阶级斗争的大风大浪里，爱憎分明，永不迷航。
民兵连长的话也好逗，像这群狗一样喘息的人，恨不能老鼠钻洞，苟活残年，哪还敢狗胆包天，破坏社会主义？腐蚀知识青年？

张殿凤 中学教师 2019同学聚会不久逝世

张怀功没话，放下荆条镰刀，坐堂屋门槛，面朝外，揩了把脸上汗珠，就编筐了。
他从南山沟来，砍荆负重，翻山越岭，累未及歇。
大队那么多勤劳智慧的贫下中农，口若悬河，无所不能。轮到编筐，却只能使嘴。

姜德政 大连市见义勇为模范 瓦房店武术教练 2020年逝世

外屋传来窸窸窣窣的插拔声。我写不下去，想跟张怀功学习编筐。
这一手好活，城里一把篮子卖五角。
说来也怪，荆条生长大山阴冷角落，无人理睬，不施肥，不浇水，却连派生长，根深叶茂。
还李瑛精明，见张怀功汗水流淌，气喘吁吁可怜，早端一碗开水，放门槛晾着感谢。

高新林 姜粉房第一家起楼的首富 已故 与彭见明对话

农村烧柴紧，且大锅底浪费，社员一般喝井水河水，有时山田干活，渴极了也喝干涸水沟的脏水。
天壤殊别，感天动地，张怀功领略了从未有过的人性光辉，眼窝积存的泪水，啪啪啦啦滴了一地。
说起李瑛，插队女胞，脱颖而出，做了炊事员，除了烹饪技巧，还有超群心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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咱点15位知青，仅4位男生，是赵书记计长虑远，欲解决村里21位27岁大龄社员的婚配。

结局失望，11：1，仅一名女知青嫁了当地社员，但他的心思并未白花。
深山老峪的受苦人，麻木、迷信、贫穷、愚昧，似乎鬼使神差，世世代代，命该如此。

中学班长 下乡青年点点长郑桂春

一些农民一辈子没踏出山门，终年不洗澡，几个大字不识，一生未娶亲。他们，有如大山的一把青蒿，一根荆条，一枯一荣，一抔黄土，便永远消失这个世界了。

李瑛

把城里知青迁户农村，死心塌地接受再教育，历练思想，剪断希冀，必将为生活温饱奋斗终身。
好在农民并没冷眼城里的学生，更没恬不知耻充当知青的老师？相反，嘘寒问暖，怜爱有加。还手传心教，讲授农业生产知识。使精神濒临崩溃的知青，看到了人间温暖，重又扬起命运的风帆。
那山，那水，那情，那人……60年过去，想忘也忘不掉！
张怀功手快，一会儿就打了碟子大的底，还没收束的荆条，光熖四射，像墙上红太阳的光辉。
听到声音，他回头望了下我，又埋头编筐。
阶级斗争冷酷无情，泯灭了人与人的礼节。

拥抱再紧，也未能阻止殿凤踏入阴司大门

他的手黑，但不脏，粗短的指头，游移荆条之间，穿插灵活，像绣花。
张怀功穿戴讲究，精心策划，这样人见得不多。
太破，你在抹黑社会主义。太齐整，又说你气死贫下中农。能把衣衫打点到即不扎眼，又不寒酸，可见其心功。
问题还有：把所有的苦难深藏不露，表面纹丝不动，心头岩浆突喷，这要有多大的克制力！
他没抬头，轰了一把头顶嗡营的苍蝇，像给我打了个纳粹礼。
农户大院的泔水缸，都臭哄哄蛆蝇聚欢。
那时的泔水，只刷锅水发酵，没一点提炼地沟油的成份。
感谢陈三两（陈锡联），辽宁城市居民每人每月食用油三大两。
广阔天地还一两不两。

西北同学宋丽娜

搬个水筲翻扣坐下。
农村的屁股有亲和力。哪处打坐都便当，甚至哪处都可以屙屎放屁。
我先也没正眼看他，试图缓解他的心理压力。
他虽用心编筐，不敢看我，额头沁出汗粒了。
他的小心对，任何一个贫下中农的反感，甚至玩笑，都可能招致杀身之祸。更况我现在是大队的准“干部”。一招不慎，汪洋大海。
院子没人，李瑛不知跑哪里疯了？

西北同学阎绪田

我掏出迎春香烟，捥一支递与他。
他固不敢受，双掌平推，像打太极拳，回拒了我。摇头瞬间，纷落了好多汗瓣。
我理解他，自个点上烟说：
歇一歇吧，天这么热。
他犹豫了一小会儿，瞧瞧四周，这才放下了编筐。
他掏出纸片，指头抖索了大半天，才将烟叶拧起个大喇叭筒儿。
这一带农村都这样自助卷烟。纸片儿大，烟末盛得多。上粗下细，收口还拧个把蒂，像避孕套子。
他将避孕套衔嘴里，擦上火柴，深吸一口。随喷出的浊流弥漫视野，情绪渐趋和缓。
他看了我一眼，但还没话。
我想起来了，那天连长，说他富农分子。

2003与左2左4社员合影留念 现已辞世

看岁数，充其量纨绔子弟。父母只将基因遗传于他，财产全归了穷棒子，如今的总资产，大概就剩一顶甩不掉重于泰山的四类分子帽子？
想想好冤，好日子没过一天，却要承受一辈子的辛酸苦辣。

姜德政 谢心璞 李振波 贾杰 宋彪 蔡万元 1992瓦轴厂大门

他爷爷的爷爷，山东黄县贫苦人，活不下去，一条扁担，两个箩筐，挑他太爷哥俩，闯关东来了。
祖辈传承，勤劳智慧，汗流成河，筋疲力尽，这才积攒了家业。对待长工，亲同手足，谁知，却是在步步造孽觅死，
他的父亲，就被民兵镇压了。
同时我又想：这大的村子，什么样人才没有？生产干将，抗洪标兵，识字模范，插秧能手，学习毛著积极分子……怎么动了真格，还拉四类分子救急。
由此我又想：路上常见社员疯玩撇下的木棍树枝，后来都被路过的四类分子捡起，回家升火造饭。

于是判断：若社会公平，富农还是富农，贫下中家还是贫下中农，泾渭分明。

我不敢再往下想，这是危险思维，与现实社会抵触。
荆条在他长滿老茧的手中游刃有余，麻线般绕指柔顺，愣神功夫，又累了寸许。
我看着出神，想了又想，还是将心里话掏出来：
求你件事儿，叔。
他愣住了，眼睛定定地瞧我，屏住了呼吸。过了很久，直至判断无误我的诚意，这才回说：
别这样叫，有话请讲，干吗用求字儿？叫张怀功，就很抬举我了，这要让大队干部听到，你把我坑了。

何成文 民营厂长 探望老姐 几次与西北同学聚会​

同样，知道我认了四类分子大叔，是非混淆，不也把我坑了。
阶级斗争，人人设防，划地为牢，哪还有正常的人性？
我笑了笑但没说出口。
他想笑，但高高的颧骨阻断了笑的波澜。
大叔，求你教我编编筐吧。
噢，他长嘘了口气。低下头喃喃地说道：艺大不压身，你有见识。
只是，看你那么用劲，还那么使技巧，我怕学不会。

我胆怯地又说。

阎正元 经营轴承老板 几次来西北同学聚会

这是啥活？只要用点心思，没知青学不会的。你这人，心眼灵巧，思辩敏捷，不说别的，两眼摸黑，下乡才两个礼拜，就调大队当干部了。而开始闹情绪的，待心绪平静，迟了，现在又哪个敢不撅起屁股，没黑没白地干？
张怀功目力不凡，观察我许久了。
我想，人类除了被四类，异己，阶级敌人定义，温和善良的本性总该一致。
我的“求”与“大叔”的称谓，呼唤了他心中压抑许久的人性，拉近了距离，让他的感动溢于言表。
他的真实的一面，其实话儿不少。
他先教我打底。
几条细技儿别着插成十字，然后再一高一底向外缠，越来越宽，越来越高。
编筐就如做人，打什么底儿就什么底儿？
他这样边教边说。
筐和人，都要扎扎实实地做，拧好了每一根条子，一聚一立，就响当当的汉子。
离开农村快六十年了，这话我从未忘却，或说也不敢忘却。每当遭受困难，难以应对，我就想起他的话，将思绪重新捋理，调整，加固，演排……像编筐。靠这些道理，我曾战胜好多难以逾越的困难。
大概，多年哑巴一样压抑沉闷，今天，终于拉开闸门，话语像流水倾泻出来。
这也让我荣幸，获得阶级敌人的赏识，什么感觉？多么愉悦？谁又做到？

风云变迁，人心叵测，四类分子若放民国，人中龙凤，乡绅豪杰。

想了这么多，这让我推翻了以前判断：这样人材，本应登上讲台，讲授文学、历史、伦理、哲学……却怎么也想不到成了全民公敌？万人唾弃，丢入历史的垃圾堆永不翻身。
话到这个分上，编什么筐已经不重要了，重要是编织人生。
见我哪处不够用劲？他就手把手地教。
这个地方要拢紧，这根条子不能懈，否则，筐就塌了。
在他指导下，我认认真真做好每一个细节，尽量聚拢荆条不松散，汗滴洇湿了筐编，竟不觉得。
凭心而论，编筐不是织毛衣，根根指头粗的荆条，理起来费力，稍一松劲，纹丝不动，用力过猛，一掰就断。
我做的筐底，就不那么依顺，突出来的收不拢。陷下去拉不回。
揣摩的功夫，他的一只篮子编好了，周正圆顺，侧面荆条密集交联，像大小伙子胸肌凸鼓的肋条，又像焊牢的水桶。
我还没见编这好的土篮子。
好土篮子，盛水一分钟，水不跑光。他说。
我们歇了一会儿。
我抽“迎春”，他抽“哈巴头”。
你编的筐，真得好，城里买不到这样的手艺，怪不得，全村这么多人，只推荐你出山。
他吸足了口烟，头仰门框，眼睛朝对面的山坡出神。
唉、唉，想想人生不也编筐？作茧自缚？一锹锹朝上填土，最终把自己埋葬了。

孙鼎文 尹晓琴1998与作者合影

这是人生煎熬苦厄的历程？每个人都一样，在数难逃。
我接他的话说：
表现你的身上，可能更灾难、更熬煎，苦海无涯。我同情地说。
听了我的话，他愣了愣神，一声不发，闷头吸烟。
但不管怎么说，解除了对我的戒备，我们之间已经没隔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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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说眼前的青年水库吧，当年十万人大会战，所有的土篮子就我领3个徒弟编。装了那么多的土还带小跑，快快地去，快快地回。土筐坏得再快，也没我们编得快。后来，县长知道了来采访，还握了我的手照相，但知是富农，便无后话了。
他回忆人生最辉煌的岁月，脸上浮现一缕一闪即逝的笑容。
事隔那么多年？什么都憋屈在心，不能说，不能叹息，不能抱怨，怎没憋出病来？我想。
关于那个年代，我听了好多老农评论：大跃进、总路线，土地深翻三尺五，哪里还长出庄稼？不但不反思，还个个夸说亩产过万放了卫星……
这话当然我说，他绝不敢讲。
但说，复县修了几座大型水库，水利灌溉，功高百代，名垂千古。
他说的青年水库，离青年点仅500米。门后的渠道，就长年流淌清粼粼的库水，农家用它洗菜、浆衣，下游还灌溉稻田。
水质，一点不比井水差。
李瑛回来了，手里捏啃了半圈的煮玉米。
她挎了挎，掂了掂土篮子说：大小合适，趁手。
队上的人，一说就办，雷厉风行。叔叔的手真巧。她竖起了大拇指晃了晃，谢谢。
她朝我编的半成品踹了一脚说：什么呀，歪歪的，怪吓人，拆了吧。
一点鼓励的话也没有，绝情寡意，我瞪了她一眼说：
看你熬的大白菜，成天价硬挺脖子朝下灌，像中药汤。
要瓶底抠出粒油珠儿，看老姐还炸给你吃哩。
李瑛的嘴不饶人。
李瑛一回来，张怀功没话了，他知自己的身份。
我编的筐当然没舍的拆，张怀功还替我收了收，拢了拢，让我接着编。
其实，李瑛对我蛮好，有时赶我在家，盛一大碗土豆，先让我吃个够。
接下编龙骨了，编筐的关键，成败在此一举。
底与帮的结合，一定结实，否则一拉就开。
这地方又一定凸起来，加粗加固，除了美观，还要耐磨，否则筐底接触地面，几天就透了。
他对我一边示范，一边教说。
具体做法，取一条粗长的荆条，顺边沿插入，下一步，所有的条子都绕着它跑，并、弯、挖、拢，作用像“纲”，纲举目张。
我不会，他就手把手教我。
我学着编，当忘记要领一片茫然，他就抓住了这条“纲”儿对我说：
到什么时候，都别忘了穿缀的这条总路线，吃水不忘打井人！
这话本也寻常。不想，却招来背后一声断喝，张怀功手一抖，筐子落地。
不知什么时候？贫协主席徐茂公站背后偷听了半天。幸好，李瑛回来，什么话也没讲。
这个徐茂公，绰号徐包公，除了面如锅底，络髯似棕，眼睛不及包公一半，仿佛拔出耳环的耳朵眼。
但此时的两只小眼珠，火焰喷射，像要把张怀功焚了。
他怒不可遏，抄起根荆条，向张怀功劈头盖脸地抽下去。
可怜的张怀功，不敢抵拒，将身子蜷缩一团，双手护住头脸，任由徐茂公的荆条一鞭鞭抽下来。
叫你胡唚，给贫下中农打井的是共产党，吃水不忘共产党，不是你他妈的荆条条……
一肚子坏水水妄想往城里娃娃的头里灌，痴心梦想，我劈死你……
徐茂公双眼爆突，目光似炬，气喘似雷，让我看到了当年张翼德怒鞭都邮。

那次，给知青忆苦思甜，他讲朝鲜上甘岭，抱炸药包炸毁 了美帝的一座碉堡，纪了二等功。
柔韧的荆条，撕裂空气，如呼啸的子弹，击打瑟缩抖颤的张怀功。

每抽一下，张怀功的衣襟就掀动一次，暴风骤雨，雷电交加。
隔着布衫，可想下边血流成渠，皮开肉绽。
张怀功没动，也没呻吟，只更紧更低地缩聚了身躯。
还李瑛看不下去，跑出来抱住徐茂公，夺下荆条说：
行了，累人家大半天了，连口水都未喝，看编筐的份上，饶了他罢。
徐茂公扔下荆条一旁喘息去了。
李瑛又跑张怀功的面前拉起了他。
还不快向主席请罪！唉……
张怀功大梦初醒。
那年头，口袋一分不存的比比皆是。但没有掏不出语录本的。
张怀功摇动语录本，腰腿对折向主席请罪。
从双腿的夹缝，我见张怀功的右脸一侧，落个长长的疤条子。
那面主席像，学生入住当天，有人钉在正门屋檐下方的砖缝里。
我们面向他老人家，早请示，晚汇报。再苦、再累，也要跳段忠字舞给伟大领袖看看广阔天地知青的一颗颗赤红的心。
记得最有趣的一回：
有人可怜青年点饭菜没油水，不知谁拎来十多斤邻队的死马肉。
为了彻底消毒，李瑛烧了三大捆干柴。
炖肉的香味，馋涎欲滴，挡不住的诱惑。
大家从来没那么齐心地一致表决：提前揭锅。

这堆马肉，呆盆里没等晾好，便风卷残云，一扫而光。

无论如何，肉有疑问。
半夜，造访最多的就厕所，大家排起了长队。
蹲里边的，自然肠道排不尽的柔情百种，缠绵悱恻。
站外边的，自然等不及腹内的风云际会，喷薄欲出。
屋里屋外，满当院自然飘散不尽臭哄哄屁夹屎的混合气味。
下乡头晚，唱了那么多忧伤的歌曲，淌了那么多的眼泪。也没这次刻骨铭心，肝肠寸断。
刘传福气愤不过，随口来了句：
不他妈肃清马的流毒，青年点个个不得好死。
这话本也无心，但听者有意。
本来，嚷嚷起锅最早的就他，撑得连连打饱嗝的也他。于是，大家就把他按到主席像下发难。
刘传福拧着脖筋不肯认罪。
你们咋地啦？狗屁熏瘫了脑浆了？
有人就正告说：你在污蔑马克思列宁主义，你这是阴谋推翻无产阶级专政，篡党夺权……
他傻了眼了。精神肉体双重夹击，勾子一溃，屁、屎、尿在括约肌松弛的状况下，一洩千里。
大家掩不住恶臭才放手饶了他。
后来，他泣不成声认罪，又一人跑到大渠洗净了裤子才回来。
第二天，太阳抚临大地照样生产。刘传福揉揉眼睛当知不是做梦，这才明白大家跟他开了个天大的政治玩笑。
青年点的人，惺惺相惜，唇齿相依，同病相怜，亲如一家。
那几天，他格外殷勤：把点的院子垃圾铲了，还拭净所有窗玻璃。
从家回来，又每人带一张他妈烙的大葱饼。
队上来人了，有事把徐茂公叫走。
张怀功没敢走，继续编筐。
他又回到门槛上，但再怎么遮掩，我看门槛遗下了一滩渍迹。
搜罗好多词汇，“惊弓之鸟”，“灵魂出窍”，似乎都不能形容张怀功那时的感受。
蒋介石反攻大陆，喇叭叫喊了几天。几名四类就被五花大绑蒙上眼睛拉到东大沟枪毙。
腊月的天，跪冰凉的大石头，却感受不到膝盖的寒冷。
几记枪响过后，四类分子横七竖八卧在血泊里。
假枪毙让张怀功和另一个富农侥幸活了下来。
他的身上浸染了父亲一大滩鲜血，开始热的，后来结成了冰，
一切重归平静。

他没仇恨，能幸运活下来，感谢政府，感谢贫下中农。

但落了个心惊肉跳，一吓就溺尿不禁的病根。

青年点与社员合影

张怀功再没说话，还用纵横血檩子的手，继续编筐。
他的手一直抖索，每抽一下条子，脸上的神经就跟着抽搐。
李瑛没说话，白了我一眼，“啊”地一声从我面前走过去。
我突然感觉：李瑛我并不了解，尽管同窗三年。
我的心绪也很坏，但还瞅着张怀功的手法，把筐子编完。
仿佛地面不平，放哪都偏。
这把歪筐院子放了很久才不见。大概，哪天缺柴，李瑛拆了烧了。
但它我第一次编筐，永远也忘不掉它承载的悲惨记忆。
有的时候，我把烦恼忧郁遗忘了，遍寻不见，却发现盛在这把篮筐里。
李瑛围着锅台做饭，关键时刻良心发现，见义勇为，敢于担当。
此后好多天，门槛的那片洇迹，未曾晾干。
每当跨它，心如刀铰。
过了好多天，我村头见了他，挑一副空粪桶。
见了我，他又习惯行了个希特勒军礼，掠了一把头上飞逐的苍蝇。
仔细没人，他才撂下担子。
那天的事，都我害苦了你，叫你承受那么多的伤害和恐惧。我连女人李瑛都不如！

作者与社员合影

我望他脸上落下的痂痕,别过脸,怕他见我眼里忏悔的泪迹。
哪里？哪里？他像安抚我一样说：那天都我不好，祸从口出，忘记自己的身份。其实，四类分子的冤屈，你见与不见都这样活，我早就惯了，也想得开了，咱不就贫下中农裤裆的屁，想夹就夹，想放就放。有时，他们放畅快了，我们还轻松一点。
他又习惯地挥了挥手，仿佛，把那天的事抹了。
但我至少要中间站一站呀。我愧疚地说，抑制不住眼里的泪，哗哗地滴淌下来。
当时，只想大队要发展我预备党员，机不可失。
孩子，这你又错了，那天，你若真站出来，依徐茂公的秉性，事态会进一步失控，我挨的条子可能更多，他们会怀疑我与青年点腐蚀勾接，更要加害于我。

唉、唉，这事，我扛一扛就过了。但你下乡以来，步子趟得太快，惹众人眼红，如一旦出事，你的前程就毁了。这样，我挨的鞭子也白受了，为了只筐，为了我，什么都不值！
你和李瑛不一样，你将来要比她走得更远……
他的胸襟那么博大，有如头顶湛蓝的天空。

一只苍鹫高天翱翔，地面驰过一条阴影。
胸怀鸿鹄之志，群雀岂可识哉？
他故意拿励志的话说给我听，我懂得，他真切地期望我能成材，不可心里布下磨蹭不除的阴影。
可惜，你们最终是要回城的，要记住那天的经历。孩子，这是你人生最宝贵的财富，可遇而不可求，也可能是你做人的第一次迈脚，可能要影响你的未来思想的走向……
我都这样了，土埋脖子了，根本没啥指望？你不一样，路还很长，大有希望，大有作为。
能不能回城？这很遥远。但我只想把眼下的事情料理明白。
这等事，天与愿违，谁能想得明白？做得清楚？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身不由己。
过了很久，他又像突然想起来说：

阎绪田回瓦与部分同学合影

你的入党快解决了？他机密地问我，眼睛定定地瞪着，像盘问，像讨话，神情诡谲，又像派我打入敌人心脏的特务头子。
你蒙受不公正的苦难，宁无恨吗？我说。
哪里的话？这可不敢随便开的大玩笑。其实，我们的内心，最拥护的就共产党，真心拥护他们高见，给我们留下一条生路。
远远走来人了。我们的谈话不能持续太久。
我想了想问他说：你教我编筐，又传授那么多做人的道理，能不能再添句话，让我受益终身。
啊。他想了想，这才抬起头对我说：

宋丽娜回瓦与部分同学合影

那就感恩吧，要知道，在这个世界，没有人愿意教你编筐，更没有人愿代你受过。但别人帮助了你，一滴水也要掀起波澜，这就叫感恩！
常怀感恩的人，心里布满阳光，朋友多，路子广。
常怀仇恨的人，内心偏执，朋友少，路子窄。

再说一个道理，做人要低调，从阴沟爬出的人，没有委屈憋闷，没有曲折坎坷，再高的山峰，再宽的河谷，都能一趟而过，从不抱怨。

目光低矮，你才能心迹坦然，安顺如常。这么多年的社会实践，我就是靠这样的信念，才活了下来。
年轻人，坦坦荡荡地朝前迈吧，这是做人的方法，更是生活的态度。
他那么多的学问技能，但众人面前，从不多说一句话，从不哼一支歌，连一声轻轻的叹息甚至咳嗽都不敢轻易流露。他把内心的情感封存在冰冷麻木的面具后头，连微笑的神经都僵失了功能。他让内心静如止水，不露破绽，就只为苟延残喘。

宋丽娜回瓦与部分同学合影 二楼左二窗户 还有我刻的日晷线

如果换个环境，就这几句话，讲坛下一定一大群学生，一大片掌声。可是，追随他的仅一群苍蝇。
他挑着粪桶，引领乱哄哄的苍蝇走远了，消失了。
一大二公，收缴自留地，禁养鸡猪羊，连社员的粪便也须公有。这就造就他的一对大粪桶，晃晃荡荡，滿街熏臭，掩鼻而过。
我还站那里望他，很久没有离开。

孟子曰：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智，劳其身形，饿其体肤……

他吃了那么多的苦，受了那么多的罪，但根本不可能指望天降大任于斯人也。
我们从此再未谋面。
现在回想，几十年过去，西北生活，我常常思念的就他。
他殷切地希望我成材，明知于事无补，大概只想呼唤人性些微的回归，希望这个世界，多一些礼节，多一些温暖，少一些冷酷，少一些仇恨。

可是，我辜负了他的期待，没能入士为官，造福一方。我甚至连党员都不是，没能力改变自己，更不能改变别人。
但是，我至少还能拿起笔，让更多的人，知道天下还有张怀功这类的可怜虫。知道，他在那个年代，受尽了欺凌屈辱，过着哀怨悲惨的生活。
一这样想，我的心就稍加宽慰。
2003年，我从西北回到阔别35载的姜粉房大队。
进村，第一个打听的就他。
想不到命运多舛，在劫难逃。
改革开放，摘掉地富分子帽子，刚过上有尊严的好生活，却在一次山洪中，为抢救溺水儿童，不救身亡。

大队领导，感动他的事迹，水库边厚葬了他。

左一：孙爱玲 王永琴 刘菊龙 李义亮 刘昌洪 贾杰 栾东亚（教师）杨学勇 陶花玖 蔡万元 孙世峰 张沛

左二：李德莲 于春娥 贾慧伶 阎淑琴 付俊梅 何凤珍 邹玉红 付淑玲 陈北珠 李瑛

左三：宋彪 韩桂珍 徐秀娟 张殿凤 李振波 阎正元 蓝雁 何成文 姜德政 曹明娣 

有这一类人，活在世上，饱受苦难蹂躏，一旦柳暗花明，荣华富贵，福命却承受不起，一命呜呼。

他活于世， 只为蒙难而来。

还一类人，呼奴使婢，高官厚禄，一旦命运蹇涩，戛然而止。

他活于世，只为福禄而来。

张怀功，应属前者。
我想，他的苦难，至少比周剥皮好得多，他没恶名，没遭到全国人民愤慨的唾弃。
高玉宝的故乡，离这仅五华里。
这样，就仅以此文，祭奠于遥远天国的张怀功。愿在那里，堂堂正正，张开嘴巴，挺直身体，轻松做人。
安息吧，张怀功。

2025.5.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