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谋生路上磨难多</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一出令人扼腕叹息、没有赢家的窝里斗闹剧——题记。</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生性与人为善,对人不设防,也无防人之心。但在漂泊谋生的旅途上,却屡遭狭隘之辈的刻意倾轧与算计,至今回想起来,仍觉如鲠在喉。然而,随着岁月流转,那些曾让我愤懑的暗箭中伤,如今都成了值得玩味的故事。其中最富传奇色彩的,当属我在浙江家具厂工作期间的经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三十年前,我受公司派遣,带着两位电工同事,从上海前往浙江诸暨,为一家私人公司安装家具生产设备。当时国内的家具工厂大多还停留在斧头锯子手工刨作业的阶段,而这家公司引进的却是一条自动化生产流水线,前端放入木料,终端便出来成品,表面油漆也一次性完成。彼时工人的月工资不足三百元,这条生产线却价值三百多万元,由此可见这位老板财力之雄厚。</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这位老板名叫余德泉,出身农民,学历仅小学二年级,但他名下已有三家工厂,工人超过两千人,真是水不可斗量、人不可貌相。当年诸暨有许多这样有钱的农民大老板。别看余老板是农民出身,在我安装设备期间发现,每天晚上来拜访蹭饭的人群中,既有省市级的政府官员,也有各类技术专家教授。因余老板手中闲钱颇多,这些人多是来给他做项目投资参谋的。余老板一直在寻找好项目投资。我安装的这条家具生产流水线,便是余老板在众多专家可行性报告方案中选定的项目。</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据这份报告测算,原木市场价几百元每立方米,按3立方米原木出1立方米产品保守估算,成本仅一千多元;而制成某种新型木质产品后,售价可达到一万多元每立方米,利润空间高达十倍。余老板木匠出身,对这个项目十分感兴趣,与他一拍即合。然而,测算的利润终究只是理论上的,真正要实现盈利,还得看销售情况。销售是浙江商人的强项,余老板自认为不成问题,当时根本没在这方面多做考虑。谁料,余老板后来因库存积压陷入资金困境,问题就出在销售环节,不过这是后话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十天后,机器安装完成,试车一次性成功。余老板对产品十分满意,签字验收后,我便带着两位电工离开诸暨,返回了上海。大约一个月后,苏州的一个朋友请我吃饭。席间,朋友说他现在是余老板产品的苏州总代理,第一批产品已经销售一空,利润相当可观。但第二批产品出现了质量问题,余老板自家的技术人员无法解决。余老板无意中得知朋友与我关系不错,便委托朋友邀请我亲自去诸暨帮忙解决难题,并让我开个报酬价格。</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按理说,余老板与我公司签有服务协议,设备出现问题本应通过公司来解决。但余老板还拖欠着我公司百分之二十的设备款,才出此下策。当然,这种私下交易也反映出余老板的精明:私下交易一步到位,比公对公要节省费用。早期发迹的老板,往往都很聪明,每一步都精打细算。</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背着公司与客户私下交易,首先是道义上说不过去,其次还可能面临丢掉饭碗的风险,这个道理我还是明白的。所以一开始我就拒绝了。朋友原本以为这事十拿九稳,没料到我会拒绝。朋友是久经沙场之人,知道我重情重义,便立即改口说,他自己有很多售后退货需要更换,还有许多订单要交货,每天被客户逼债,心急如焚。他让我帮忙,不是帮余老板,而是帮他这个朋友。</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朋友曾经有恩于我,我不能忘恩负义。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在友情的攻势下,我那所谓的道义防线瞬间崩塌,只好请假两天,背着公司,和朋友一起偷偷坐上了去诸暨的大巴车。</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们到达诸暨时是下午三点,走进工厂大门,远远就看见满院子都是闲散的工人在晒太阳,大概是在等我们到来。余老板听说我们到了,立即开车赶来,要我们先去吃饭。没解决问题,我哪有心情吃饭呢,这不是我的习惯。我对余老板说,先去车间看看再说。</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此前,我就知道问题出在成品车间。于是,所有工人跟着余老板后面呼啦啦都进了车间。车间里,空地上和流水线旁边,到处都乱七八糟地摆着不合格的半成品木料,看得出来他们已经试验了很长时间。</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让工人清理了那些半成品,调整了部分机器,仅仅十分钟后,就让生产线做出了合格产品。刚才还迫不及待要带我们去吃饭的余老板,此时倒觉得不放心了,竟然要求再观察十分钟,看看会不会再出故障。</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饭后,我的朋友连夜装满一车产品,心满意足地返回苏州了。我本打算坐朋友的货车一起回去的,余老板却死活不放行,他以我太辛苦为由,非要我住一晚,他负责明天开车送我走。在设备安装期间,余老板对我虽然客气,但并没有表现出特别的亲热。经过这次机器故障之后,我发现他对我的态度发生了变化,变得特别亲热。晚上送我去宾馆后,东拉西扯一直聊天到12点才告辞。第二天,在他办公室里,余老板说,他低估了生产线的技术难度,再继续让自家工人摸索干下去,成本会让他吃不消。为了少走弯路,他真诚地邀请我来他工厂工作,条件由我“开”。</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同情余老板的困难,也想帮助他,但是离开机会众多的大城市,到人生地不熟的小地方工作,我不太愿意。何况我现在的月收入已近工人的十倍,到这种地方工作,还能再高吗?更何况我的技术并非高科技,工人三五个月就能熟练掌握,若再狮子大开口,连自己都觉得心虚。我与余老板萍水相逢,倘若三五个月后他借故解雇我,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我连退路都没有。</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婉拒道:“您不必专门雇我驻厂,以后机器出问题,我保证随叫随到。”可无论如何推托,余老板都不松口。最后他固执地说:“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我开厂是做生意,你打工也是做生意。不过是,我出本钱,你出技术。既是生意,又有缘相聚,你总得给个报价。若我出不起,立马开车送你回上海。”这话粗中有细,我一时竟无言以对,不得不佩服他的通透。</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重感情的人,难免被情所困。本是为还朋友情面来帮忙,竟演变成“卖不卖身”的抉择,人生际遇真是变幻莫测。一旦答应,前方是坦途还是险滩,都只能听天由命,想想便觉烦心。为让余老板知难而退,我思索片刻,抛出一个自认为苛刻的条件:“除不低于原月薪外,需一次性支付相当于我一年工资的‘技术服务费’。”</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说是“技术”,实则想借机刁难——若他拒绝,我正好全身而退;若他答应,便等于提前备好了一年“失业补助金”,冒险也值得。为了生活,连我这样愚钝的人,也学会了算计。</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原以为这个报价足够“离谱”,不料余老板当场应下,只说要和股东通报一下。有一股东称现金不足,提议先付一半,等我入职再结清。我到此时仍然还不想过来,正想趁机脱身,便故作大方道:“资金紧张的话,就全存在公司,等我过来再说。”</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余老板何等精明,哪肯让“煮熟的鸭子”再飞了!他当即打断股东,转身从财务室取来装现金的塑料袋。既是“生意”,自然要讨价还价——他将月薪降了五百元,却承诺年终补足,解释说小地方人没见过高工资,怕引发工人心态失衡。看到余老板快人快语,我再难推拒,只好半推半就应下。</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说实话,生平第一次手握这么多现金,我却没觉得多高兴。许是一切来得太突然,心里甚至闪过反悔的念头。我提出等办好辞职手续、正式入职时再收钱,余老板却如释重负地说:“客气什么,上车吧,我送你回上海。早来晚来,都随你。”坐在车上,我忍不住问:“你就不怕我拿了钱跑路?”他笑着说:“你我都不是缺这几万块的人,我信自己的眼光。”这话真是“饱汉不知饿汉饥”,他哪里知道,我恰恰是缺这笔钱的人。</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决定接受这笔“卖身款”,很大程度上源于余老板的人格魅力。还记得安装设备时,厂里有工人因超生被没收电视机,孩子哭闹不止,工人求余老板帮忙通融,他竟真的把电视要了回来;又有青年妇女丈夫因醉酒打架被拘留,求到余老板这里,派出所竟也卖他面子,放人让他领了回去。每晚余老板家中,既有达官显贵往来,也有乡邻百姓登门求助,只要有求于他,总是尽力相助——这样的人,我觉得值得信赖。</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来上班后,余老板将工厂附近的老房子送给我住,还承诺帮我选址盖新房,这让我非常感动。我暗中发誓,要尽自己所长,竭尽全力帮余老板做好产品,不负他一片苦心。</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诸暨是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在我见过的山川中,觉得都比不上这里的灵秀。清晨推开窗,葱郁的山顶腾起袅袅雾气,在蓝天映衬下宛如仙境,说不出的浪漫。不远的五泄镇就是美女西施的故里,工作之余,可以去那里发思古之幽情。能在这样的地方落地生根,我觉得太幸运了,觉得这一步没走错。甚至暗自期许,或许这辈子就该在此与余老板共守事业,终老一生。哪知道,仅仅一年后,为了躲避工作中无聊的摩擦,我不得不选择主动离开了这里。只是,我的离开和余老板没关系。这是后话了,暂且不提。</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余老板的家具厂全称叫浙江凤凰木制品有限公司,寓意着产品是山沟里飞出的金凤凰。厂里有两百多名工人,全是本地人。我过来后,余老板封我为“厂长”,工厂的日常生产,设备、技术和产品质量,所有工作全部由我负责。我对这些工作,已经积累有多年经验,自觉是轻车熟路。为了让工厂生产规范化,根据作业流程,我把工厂分成了制材、干燥、成型、涂装四个车间,编制了各车间各岗位的操作规范和产品技术标准,并把这些文件拿给余老板过目。根据这些标准,我又给工人进行了一次技术和安全培训。我这一系列动作,本是工厂管理的正常行为,却让余老板大开眼界。</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余老板虽然创业也十几年了,但一直以来都是靠“计件制”来管理工厂。编制技术规范文件、对工人进行培训这种事情,从没有人做过。他戴上老花镜,用了一个上午的时间,一个字一个字地看我的报告,心里对我赞不绝口。随后就把大小股东和几个工厂的头头脑脑都召集起来开会,让大家看我的报告,要求每个工厂的厂长都参照我的格式,也要弄一套类似的文本。余老板还有一位总经理,余老板要求他参照我的格式,也要写一份适合总公司使用的文件。这个总经理文化程度不高,没过几天就畏难辞职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编制这样文件,首先要有工厂管理的经验和总结概括能力,其次是熟悉产品工艺和对应的设备,还要有点文字组织能力。我有机械厂工作经历,懂一点机械常识;木材加工和编辑文字都是我的业余爱好,做这种文本,对我来说,轻车熟路又驾轻就熟。我这样做,只是想让工厂生产有序有标准、避免差错,便于我工作。却让余老板对我刮目相看,把我当成了“专家”,从此以后就更加器重我了。每有市县官员来拜访,他都让我陪同会见。介绍我时,前面总要加上“从上海聘请来的工程师”这句套话,这其实都是夸大之词。连当地电视台来采访余老板的时候,他也借口自己形象不佳,硬是把我推到镜头前。后来,连他总公司的一些决策,也会来征求我的意见。</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有一天,余老板和我说,公司管理者都没有文化,遇到问题也缺乏解决能力,为了公司发展壮大,他想多请一些像我这样的“专家”,先打算请一个有国家职称的人来做总经理,以便分担他一部分工作。已经有人推荐两个人选,一个是曾经的县针织厂黄经理,另一个是曾经的县土产公司王经理。两个人都是工程师,年纪也都不到五十岁。浙江省是最早完成地方国营企业转制的省份,这两个人当时都下岗赋闲在家。余老板让我帮他在这两人中选一位。</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根据余老板的实际需求,我建议他选黄经理。我的理由:虽然两个人条件差不多,但针织厂人多事多,又是生产型企业,其管理者的综合管理能力可能会比贸易型的王经理强,是生产性企业的优选者。不过,余老板还有别的想法,他说王经理的太太是银行干部,而他下一步有动用银行贷款的打算。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这其实是公司隐私,不应该透露给我听的。</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基于这样的考虑来选择总经理,我是不敢苟同的。我认为:作为总经理,王经理上任后,很快就会了解到公司的资金短缺状况,他怎么会让太太批准这种担风险的贷款?不过,这些想法我没有说出口。我的智商,还没高到可以帮余老板做这种决策的程度。</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余老板的这条生产线,当时在国内市场上还没有同类产品。由于这种产品品质超前,价格自然也不菲。除了少数大老板和官宦人家购买外,工薪阶层很少问津,所以销售一直不畅,库存严重积压。涂装车间的厂房是一栋百米长的六层楼,不到半年时间,上面五层楼面全都被改成了仓库。因为库存太多,原本财大气粗的余老板,已经被流动资金紧张压得有点喘不出气了。于是,土产公司的王经理最终成了我们的王总经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在欢迎王总经理的宴会上,余老板把出席作陪的厂长经理们一个个介绍给王总。余老板是这样介绍我的:“这位是家具厂厂长,是我从上海高薪挖来的。当时有人说他要价太高,说我被他骗了,我听了就不高兴。我对此人说,家具厂停工一星期,让你搞五六天,你也没搞定。我给你机会骗,你没能力骗呀。最后还不是海波同志过来,才让生产线起死回生的。要说是骗,他骗得我开心。”余老板虽然脾气暴躁,但平时讲话既机智又幽默。这里面关于“骗”的话题,是某研究所一位姓何的工程师说的。</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这位何工程师六十多岁,是推荐上马家具生产线的建议人。我在设备安装期间见过他好几次,戴一副眼镜,一副文质彬彬的模样。在我来之前,因为推荐生产线之功,余老板对外一直称他技术总监,技术上当然也很倚重他。不过,何工虽然是研究所的高级工程师,但他的强项在理论方面,缺乏光机电一体化设备使用经验。所以在设备故障期间,虽然他不顾自己的年纪和身份,亲自动手搞了一星期,却始终没能解决问题。当他知道余老板给我高薪,又给我“安家费”,还送房子后,他心态就失衡了,就在背后说余老板被我骗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私人企业不养闲人,他没能搞定设备故障,已经让余老板对他很失望了。又听到有人报告这些议论,余老板一气之下,就打发他“告老还乡”了!其实,何工有想法,一点也不稀奇,他一个堂堂的高级工程师,余老板给的工资只有千余元。我一个外来户竟然给几千,搁在谁面前,心里都会不舒服。</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余老板在宴会上重提这个话题,原本是想引起王总对我重视的,哪想到竟然在王总心里也埋下了与何工如出一辙的嫉妒种子,他后来也不止一次在背后说余老板不应该给我这么多报酬。不久这颗嫉妒种子就生根发芽,演变成一出没有赢家的窝里斗闹剧。</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新官上任,一般都会做点花样,我估计王总到任后,也会发布一些规章制度,至少每天也得开个晨会什么的。可我观察了一星期,除了要求各工厂经理有问题向他报告外,没见他有什么别的动作。多年来,各工厂早已经建立有完善的运作程序,根本没有什么问题要报告。所以,总经理每天都无所事事。公司订了十几种报纸,以前只有我一个人看,门卫也都是送给我。王总来了以后,就让门卫把每天的报纸全部送到他办公室。他每天的工作就是不停地翻看那些报纸,他知道我也看报纸,下午就会把报纸拿给我看。有时也会让我带他去家具厂车间转转,浮光掠影地问几个产品工艺问题,美其名曰向我学习。总经理给我的印象,好像很随和。其实,这都是表面现象。从他上任起,他的内心就暗流涌动,一直为余老板给我的高薪报酬鸣不平。</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按理说,总经理应该轮流到几个工厂去“下车间学习”才对,可王总从来不去其他工厂。那时候,家具厂的生产工作已经走上了正轨。在技术上,除了干燥车间外,其他三个车间主任都能独当一面。干燥车间的工作,是把由原木锯割成的湿坯料,烘干到含水率为12%以下的干坯料。烘干的过程中,要尽量减少木材开裂和变形。这技术全靠操作者凭经验调控,有点不确定性。干燥车间的主任是余老板的弟弟,年纪大,文化程度低,所以我一直重点关注这个车间。每个干燥窑完成干燥之前,我都是直接向操作工下达指令。</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总经理见我经常拿着木材湿度检测仪在车间转悠,也拿着仪器在木材上到处检测。他可能认为,看看仪器数字,谁不会。可能是总经理没有厂长实权,渐渐地,他竟然行使厂长的权利,开始指挥起工人来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以前,公司的产品都是国产木材。为了增加花色品种,后来采购好几种进口木材。每一种新树种的干燥周期都不一样,第一次干燥,我都得摸索出第一手试验资料。在预计的干燥完成日前,我都要亲自到车间反复检测。</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在干燥一种叫苏里南的木材时,一号干燥窑在预定的停机时间前,还有少量木材含水量没达到标准。按照我的经验,需要继续供热几小时,才能保证含水率全部达标。当时是晚上五点,我向操作工交代:让他继续供热至11点再停机;停机后不得开门,等我第二天早上来开门。看着操作工在值班日志上记下我的话后,我就下班回家了。</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惦记着一号干燥窑的含水率,第二天早上五点钟就进了工厂。远远地,我就看见一号干燥室的大门已经打开了。我以为是操作工没按我的要求操作,心里的火气一下子就上来了。等我走近一摸干燥室里的木板,发现木材表面已经没有一点热度了,估计是操作工没有按我的话做,昨天晚上就开门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到值班室叫醒操作工,耐着性子问他为什么不按我的“指令”操作。操作工立即下床,一脸诚惶诚恐的表情,心急火燎地说:“你昨晚刚走,王总就过来了。他测了测含水率,说已经好了,就让我马上停止供热。我说厂长让我加热到11点再关机的。总经理听了不耐烦,说厂长的话又不是圣旨!责问我听总经理还是听厂长的!他的官比你大,我只能听他的。我看总经理把大门都开了,又说厂长让明天早上才能开门!总经理不耐烦地说:你干活去,出了问题他负责!”操作工是个五十多岁的人,可怜巴巴地说:“厂长,要是质量出了问题,我可担不起啊,你可不能怪我啊。”我看着他惊魂未定的样子,赶紧承诺不怪他,让他不用担心。我告诉他,等有时间,我要和总经理对质的,你要记住今天的话,到时候你当总经理面,再这样说一遍。</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按标准,这批产品不能直接入库。应该增加片检作业,挑出含水率不达标产品,重新回炉干燥,我准备晚上安排加班。不知道王总是怎么想的,下午,他竟然指挥叉车工,把这批半成品直接入库了。我已经感觉到总经理好像要夺我的权,为了息事宁人,只能避其锋芒。我寄希望这批产品在养生的一个月内,能把那一成多的不达标木板水分自然逸出,事情就这样不了了之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这件事后,我没有去找总经理理论,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也没有报告给余老板,更没有告诉车间主任。我不喜欢与人争斗,有问题相信自己有办法解决。我的工作比较繁琐,过了一阵子,我也就把这件不愉快的事给忘掉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因为家具厂一直销售不旺,库存积压越来越大。为了缓解流动资金压力,余老板想到要接一些外贸订单。有一天,余老板兴高采烈地来到我办公室,原来他真的拿到了一份外贸家具图纸。他说这是外文图纸,让我想办法把图纸消化一下,做一个用料清单和立方数,尽快做一个样品出来,测算出成本,以便他能向外贸公司报价。没想到,王总竟然毛遂自荐,让余老板把图纸交给他。余老板知道他工作清闲,又是有职称的工程师,以为这是小菜一碟,就对他说:“那就辛苦你王总了,晚上加加班,最好明天就把用料清单列出来,外贸公司急等样品和报价。”</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没有看到图纸内容,但看图纸只有一张大尺寸的总图和几张A4图纸,估计一个小时就能完成。没想到总经理看了一天,愣是一个字都没动。第二天上班不久,余老板就来向总经理要清单。王总说,图纸有点难度,明天再说吧。余老板不懂图纸,听说有难度,也不好意思责怪。只好说:“那辛苦你了,晚上加加班,最好明天给我。”</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第三天、第四天,总经理还是没写出清单。我能看出来余老板有点着急了。但是自己不懂,着急也没有办法。到了第五天,余老板有事要出门。临走前,他把车间的木工大师傅叫到王总面前,说外贸公司限定明天必须报价,让木工在王总办公室立等。那意思是让总经理今天必须把事儿办成了。余老板能不急吗,我都有点坐不住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午饭后,我刚进办公室,总经理就进来了,他面无表情地对我说:“我有点事要出去一下。余老板急着要图纸结果,你抓紧看一下图纸,下班前一定要把清单交给木工。”说罢,他把图纸放到我办公桌上,没再多说一句话,转身就走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的天,你总经理大包大揽的活儿,四天都没弄出来。现在倒好,限我一下午完成,这总经理可真会“开玩笑”啊。不过,我可是看清了,估计他可能压根儿就看不懂三视图,只能从我这儿找台阶下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这是一张木质双层床的图纸,虽然是英文的,但都是按照三视图国际标准绘制的,而且标注的单位还是毫米。只要懂三视图原理,这活儿很简单。</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只用了半小时就列出了全部零件尺寸清单,随手就交给了木工。木工走出门外,正巧碰到急匆匆要进门的余老板。余老板急不可待地问:“王总清单做好了?”木工说:“王总有事出门了,是厂长算出来的。”</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余老板是个火爆脾气的人,做事情也是雷厉风行,这事情如果放在别人身上,说不定他立即就要赶人了。只听余老板自言自语地说:“这个王总,白白耽误几天时间,差点误了大事!”</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做木材加工这行的都知道,木质产品的含水率控制不好,成品就会开裂、变形,一个批次的成品就全完了。在私人企业,要是发生这种事故,除了赔偿,是没有“承担领导责任”这种遁词的。为了杜绝事故,我在每个工件的每个交接节点都制定严格有检测程序,依托这些程序,大半年下来,家具厂一直没有出过质量问题。我对这套程序也充满自信。</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有一天下午,我一直在干燥车间忙活,刚回办公室坐下,总经理突然板着脸进来了,他一脸严肃地对我说:“你门成型车间的产品出问题了,我已经让车间停产了,你去看看吧。”刚才我在干燥车间,成型车间主任发现问题来办公室找我,可没见到我,就让总经理知道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听说产品出问题了,而我居然毫不知情,我心里咯噔一下,赶紧往车间跑。机器都停了,原本喧嚣的车间现在寂静得让人害怕,已经成型的半成品摆放在好几个托盘上,工人们都惊恐地看着我。我仔细查看,大概有五分之一的产品端头都出现了裂缝。这分明就是木材含水率不达标才会出现的情况。看着那些裂缝,感觉就像总经理嘲笑我的眼睛。想到余老板的失望和自己有赔偿的尴尬,我满心焦虑,身体不由自主地冒出了一身虚汗。</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这时,总经理也来到了车间。他满脸堆笑,当着围观的工人面,磨磨唧唧地奚落我:“厂长啊,这是高价的进口木材啊,我们可是指望它打销售翻身仗用的啊,你把他搞成这样!你的质量控制是怎么搞的?你可是余老板花高薪聘请来的专家啊,你让余老板怎么看你?我看你怎么来赔偿这损失!”</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这批材料是下午刚从仓库领出来的,按照规定领料前要检测含水率,车间报告正常。每次领料,我都会拿车间的报告再复查一下,可今天我鬼使神差般地没去复查。我还一直自诩对工作负责,这下真是报应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按照我制定的作业流程,我一直自信不会出质量问题。我顾不上和总经理计较,脑子里飞快地想着漏洞可能出在哪儿。突然想起来,这批木板不就是一个月前总经理瞎指挥的那一批原料吗!想到这里,我一下子如释重负,心情也豁然开朗起来。但是,他做得出初一,我却做不出十五。我不想让总经理当着工人面太尴尬,就压住心头的兴奋,低声对他说:“王总,我们去您办公室说这事儿吧。”</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总经理得理不饶人,继续笑着说:“去办公室说什么,在这儿说就可以。”</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看着他那得意的样子,我只好又加了一句:“我说出来,您可别生气啊。”</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说吧说吧,我不生气。”他轻松地催促我。既然如此,我只好直言不讳地告诉他:“这批材料,就是您上次指挥工人操作的产品。”</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他反应过来后,虽然脸上有点挂不住,但还是狡辩:“那批产品我检测已经达标了,才让工人停机的,根本不会出问题。”</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告诉他:“您检测的都是干燥室上部,您不懂,含水率超标材料都在膝盖以下部位,我肯定您不知道也没检测。而且您还错上加错地提前打开干燥室大门,白白地浪费了余热的继续干燥作用。”</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话说到这儿,他还是不认账,外行的辩解道:“现在是开裂了,跟含水率没有关系,是你干燥过头的原因。”</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耐着性子对他说:“所有开裂的木板,都是因为含水率超标。你现在可以测试一下,看看我说的对不对。”他查了几片开裂的产品,果然都超标。正在这时,余老板走进了车间。产品出了问题,早就有人报告给他了。余老板怒气冲冲地问我是怎么回事。我随口就说:“您问王总吧!”</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余老板可能已经预感到责任不在我,立刻换上缓和的口气对王总说:“王总,这是怎么回事儿啊?”</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王总又羞又气,就是说不出话来。只得发泄性地把手中的测试仪摔向木板,赌气地转身逃向办公楼。余老板只得又来问我原因。我不想背着总经理自我辩解,想让证据说话。我先让围观的工人重新领料干活,然后带着余老板到干燥车间,让那个操作工把那天的事情经过讲给余老板听,操作工又翻出那天的工作记录。余老板看到记录后,立刻安慰我。让我安心工作,他会处理好这件事情。</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这次产品事故,虽然主要责任不在我,但是我也有一定责任的。可是,余老板不但没有责怪我,反而更加器重我。余老板批评了王总,让他以后主抓产品销售工作,不许插手车间生产管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总经理与我往日无仇近日无冤,他为什么会自降身份和我争权呢?依我揣测,应该是嫉妒余老板对我的慷慨和拔高。王总经理原是国营企业的经理,拥有一定的地位和权力。他认为自己不但有着丰富的经验,还有国家职称,认为自己在国营企业的经验足以应对各种工作挑战,现实却不如一个外来者受重视。他没有意识到自己对新技术、新领域的了解有限。从知道我拿高薪的第一天起,内心就一直不平。背后在不同的场合,他已经多次表达过他的不平。此前,已经有人提醒我防备他,我总是抱着与人为善的想法,也觉得凭本事领余老板工资,井水不犯河水,没放在心上。经过这次事故,觉得人心太复杂,自己不善此道,动了要离开的念头。</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国庆节放假,王总请几个销售人员去他家吃饭,竟然也邀请了我。王总的府邸在城郊,是一栋有天井的七层豪宅。不敢说雕梁画栋,在富裕的当地,也属于鹤立鸡群的豪奢,真让我开了眼界。我的格局小,不明白有这样条件的他,为什么还要去打工?还去和一个无根之木的外来户争那点鸡肋之肉?</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总经理的家宴,上了二十多道菜,非常丰盛。他对我热情又客气,好像我们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而我竟然有点小肚鸡肠似的难为情,这也更加坚定了我要离开的打算。节后一上班,我就向余老板说:工人现在已经都熟练地掌握了技术,生产也走上了正轨。继续养我这样一个高薪者,不合情理,我打算离开这里。余老板知道我为什么,当然不同意。</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现在总经理虽然不再插手车间工作,可是他只是招了几个业务员,每日里仍然在车间转悠。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我不能保证永远不出问题,假如有一天再出现质量问题,到时候岂不是吃不了兜着走。“锦城虽云乐,不如早还家”。过了春节不久,我起了一个大早,没有让任何人发现,偷偷地走到公路边,搭上了一辆温州开往上海的大巴,狠心地离开了余老板。</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两年以后一个晚上,有事路过诸暨,我特地停车去看望余老板。他已经吃过晚饭,为了招待我,又热情地带我去饭馆吃了一遍。比起两年前,他显得很疲惫。他告诉我:家具厂因为产品积压太多,最后资金链断裂,后来只好连厂房一起,出租给杭州的一家公司使用。我始终没有提总经理名字,告别时,余老板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好像自言自语说:王总没有搞好!</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这是英雄迟暮的感叹。三十年前的三百万,轰轰烈烈的产业,转眼就烟消云散了,确实可惜。</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r></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初稿2025年5月15日,修改2025年5月27日19:40:18</p> <p class="ql-block">这是作者当年在杭州西湖游玩时的留影。</p> <p class="ql-block">说明:文中事情和人物名字都是虚构,请勿对号入座。若有雷同,纯属巧合,也不需当真。</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