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访夜郎国

一支烟

（2024年9月7日-15日，共9天）

　　海海数次邀请去贵州，今年正好媳妇退休，女儿有空档期，便带上母亲，一家人来一次说走就走的旅行。

贵阳

九月，秋高气爽，这是我第三次来贵州。这里曾是夜郞国的故土，高原山地，聚居着苗族、布依族、侗族、瑶族等少数民族。中午飞机落地贵阳，海海从梵净山驱车早早赶过来，热情地拉我们去“奇香园”吃辣子鸡，点菜的功夫忽下起一阵急雨，饭后却又立马晴空万里，这或许就是个预兆，这种阴睛不定的天气，将伴随我们接下来的整个行程。饭后，海海将他的“霸道”留下来，自己坐火车返回梵净山。

黄果树瀑布（安顺市镇宁布依族苗族自治县）

分手后，我们便一路驱车直奔黄果树景区，正式开启我们的贵州自驾之旅。约2小时到达景区，就近找了一家新开的客栈。第二天早起，晨雾未散时，观光车已载我们攀至峰顶。山道两侧藤蔓垂露，车轮碾出满谷渐次苏醒的瀑声。沿观光梯下来，转过几个弯，水声骤然轰鸣处，黄果树瀑布百米素绡自断崖垂落，飞沫成霰，立于观瀑台，水雾扑面而来，秋霜未至，白虹饮涧的磅礴却更显清冽。

　　离开主瀑拾阶而下，经高老庄短暂休息，来到下山必经之路天星石桥。远看狭窄的山崖间横卧着一座布满苔痕斑驳的石桥，走到桥上，喀斯特的骨骼上驮着古驿道的蹄印，桥拱下吞吐着暗河的喘息，叠嶂间自成经纬。

　　循石阶而下，天星洞的钟乳奇观来得猝不及防。洞门不过寻常，入内却见几根擎天石柱刺破幽暗，石笋如菩提拔地，石幔垂落如神祇的裙裾，碳酸钙结晶在蓝紫射灯下泛着冷冽珠光，在黑暗中雕琢神的起居地。

　　从溶洞出来，顺着山崖石阶盘绕而下，来到个人最值得推荐的银链坠潭，从山顶流下的山泉，不同于黄果树瀑布的刚烈，这十米落差的瀑流在漏斗状岩盆里被揉碎成丝，万条银链沿青黑色"莲叶"盘旋滑落，每道水流都在岩褶间走出不同轨迹，似嫦娥遗落的璎珞，又像龙王梳散的银须，细看竟是亿万朵石莲永恒绽放的瞬间。

　　此时此刻所有的文字都是苍白无力的，在喀斯特的褶皱里，黄果树的四重奏——瀑的豪放、桥的哲思、洞的玄奥、潭的婉约，原本就是大地用数亿年光阴酿就的史诗。

大小七孔（荔波县）

下午从景区出来，就驱车直奔荔波县，大约4小时车程。走到一段山路时，突然降起一阵暴雨，天一下子全黑了，山路上除了我们的车灯，没有任何灯光，媳妇一再叮嘱正在开车的女儿开慢点，这也是她第一次在这种天气下走山路。终于到达荔波县城时，雨也神奇地停了。我们直奔“邹胖哥好好吃”店，或许走了一天山路又累又饿的原因，特色豆花樟江河鲤、布依族香辣酸肉、瑶族手工豆腐圆、火焰牛肉，一桌汇聚苗、布、瑶特色菜，被一扫而空，味道巴适，强烈推荐。

　　第二天早起，为避开人流高峰，入景区坐观光车先直达山顶卧龙潭，仍然从上往下游览。清晨，薄雾笼罩着原始森林，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芬芳。我循着湿润的石阶而上，转过一弯，便见美人梳瀑布似一缕青丝从山间垂落。阳光穿透薄雾，在水帘上洒下斑驳的光影，带着山间的清凉与温柔，这就是被美国《孤独星球》评为世界50个必去景点之一。

　　从美人梳瀑布下来，到了水上迷宫，看到许多人在划船，母亲感叹说她还是年青时在公园里划过船，我便马上租了一条小舟。泛舟湖上，小舟轻轻摇晃，仿佛置身于一面巨大的翠绿镜子中。小舟在曲折的水道里穿行，两岸的古树倒映在碧波中，与天际的云彩相接，舟过激起一圈圈涟漪，扰乱了这份宁静，但很快湖面又恢复如镜，倒影依旧清晰可辨。母亲脸上溢满了笑容，仿佛又回到年青岁月。

　　弃舟上岸，沿着栈道拾级而下，便抵达68级叠水滩。这段山路每隔几十米台阶就是一处小小的瀑布，水声叮咚，此起彼伏。最令人惊叹的莫过于最后一处的拉雅瀑布，它像是被撕裂的银河，轰然坠入深谷，眼前是飞流直下的壮观景象，耳畔是震耳欲聋的水声，那一刻，仿佛整个大地都在震动。

　　最后漫步至小七孔桥，青石板上布满岁月的痕迹。桥下碧水潺潺，与桥上的青苔相映成趣。古朴的桥身在绿树的映衬下更显沧桑，诉说着数百年的风雨沧桑。

西江千户苗寨（黔东南苗族侗族自治州雷山县）

离开小七孔驱车赶往西江千户苗寨。路上，海海打电话说那边的住宿已订好，询问这边下雨没，刚给他说完这边晴空万里，一放下电话，就下起了一阵急雨，哈哈，贵州真是“天无三日晴，地无三尺平！”

　　 暮色浸染白水河时，我搀着母亲，踩着青石阶，拐上半山腰吊脚楼群落中的乔亚轩山居。放下行李，坐在客栈窗前，山风掠过竹编灯笼，将苗寨特有的杉木香揉碎在茶汤里，我捧着茶碗，看万家灯火在吊脚楼的飞檐间流淌成河。　

稍作休息，循着缕缕酸香钻进离客栈不远处的“耕读记”，毛笔书写的菜单，字迹古朴典雅，一笔一划尽显功底。其独特韵味与菜品相互映衬，为整个用餐体验增添一抹诗意。我点了一份贵州特色酸汤锅，涮稻田鱼和牛肉，木勺搅动间，似能听见发酵百日的红酸汤在锅中苏醒的声响。番茄与香茅的气息迷漫在夜色中，稻田鱼和牛肉在红色汤底里舒展开来，我舀起一勺汤，舌尖顿时绽开山野的鲜。夜色浓稠时，“耕读记”露台成了最佳观景台。苗寨的灯河与星光在云雾里缠绵，近处木楼檐角悬着的铜铃偶尔叮当，应和着山下芦笙的残韵。千户屋檐亮起橘色星火，仿若银河落进了梯田的褶皱。

　　第二天晨光漫过东引梯田时，女儿已化身成银蝶。苗装师傅将对襟衫轻轻拢在她肩头，牛角银冠垂下的流苏扫过少女光洁的额角。我们踩着吱呀作响的木梯登上苗家屋顶，往远处看去，依山就势的吊脚木楼层层叠叠地从山脚一直延伸到半山腰，灰黑的瓦楞，涂着浅色桐油的杉木板壁泛着棕黄色的光芒，家家户户的屋檐都装饰着鸟喙式的飞檐，整个寨子在迷蒙的秋雨中氤氲着梦幻般的色彩世界。随着女儿摆动裙角，我不断地按下快门，微风带动的檐角铜铃与银饰同鸣。

　　街道上不断涌入滚滚的人流，嘈嘈的市声。走在西江的街上，林立的商店、客栈、小吃店、旅拍馆……我一时间恍惚起来，感觉不是走在宁静的古朴的苗寨村巷里，而是走在摩肩接踵的都市里。那个自由出入的西江，已经成为历史的记忆，那个“鸡栖于埘，日之夕矣，羊牛下来”的乡村宁静世界消失了。开发起来的西江，变得热闹而嘈杂。2008年奥运之火在这个苗寨点燃之后，西江也实现了华丽转身，由一座传统的农耕村寨变成了一座热闹旅游村寨。由于旧时的封闭、偏僻和落后让许多人文环境成为“孤岛”，而“孤岛”又将人文原生态保存与延续。当现代文明一步步的侵袭，我们传统文化的碎片散落一地，这也是整个人类世界最无奈的损失。我们现在所能做的，就是正视我们面临的问题——在开发的同时，如何使文化与文明依然保持鲜活的形态，并传承延续下去，如何在保护与开发之间找到一个平衡点，这是一个值得深思和解决的问题。当民族村寨的房子变得和城市一样，没有自己的民族特色了，那谁还愿来这样的地方旅游呢？雷山县政府已经意识到保护民族文化的重要性，已努力作一些补救措施——对寨子中房屋建筑重新包装，用木板对那些砖瓦房进行了外墙仿古装修。

　　转出街道，陪母亲走向稻田时，九月的稻穗正低吟丰收古歌。母亲手掌拂过稻秆的样子，像在抚摸初生婴孩。穿靛蓝土布的寨中妇女背着竹篓走向稻田深处，裙摆扫过的田埂，惊起一串遗落的银饰铃声。

大利侗寨（黔东南苗族侗族自治州榕江县栽麻镇）

大利侗寨现属榕江县管辖，距县城40分钟车程。进入榕江地界，沿着356国道一路爬坡，在一个不起眼的指示牌处，左拐进一条细小的盘山小路，路边的杉木、雪松飘忽而过，车子沿着盘山小路旋转缓缓而下，下到半山腰，大利侗寨就渐渐呈现在我们眼前了。车停在寨门口，换乘寨中一辆小面包车，一条蜿蜒曲折的乡村水泥公路延伸进大山深处，当车停在一处高高山坳上时，隐藏在群山深处的大利侗寨，就那样不经意地呈现在我的眼前。

　　步入寨中，古旧的气息扑面而来。黝黑古老的吊脚木楼，斑驳的青石板路，在屋前染布晒布的的侗族妇女，老人在门口晒太阳，孩子们在巷子里打闹，极少见到游人，在这里还能看到静静泊着的乡村旧时光。

　　这是我第二次来到这里。轻车熟路地带着家人，来到寨子里最古老的房子，一座由清朝保存至今仍然完好的房子。房子主人姓杨，热情地带我们参观了整栋房子，屋子里还保留着许多祖上传下来的老物件。从屋子四层楼顶向外望去，整个寨子古树环绕，古树下房屋鳞次栉比向山野延伸与梯田连成一片，显得古朴而悠远。在云贵高原东南边缘的这个角落里，存在着这么一个遗世桃源的寨子，我们能够与它面对面的注视、探究和思量，这种驰骋上千里才能达到的会晤，仅是想一想，生命便也骤然有趣。

　　走在寨中，很安静。和许多寨子一样，为了挣钱，许多年轻人都出门打工了，村里留下的大都是老人和小孩。我知道，半天工夫的时间，是无法走进一个寨子的历史深处的，要想走进这个侗寨的灵魂深处，需要时间。我只能把这个石板溜溜的寨子，默默记在心里。我一直坚信，那些古老文明的遗迹、传统艺术的残留，往往会以一种低调的方式，蛰伏在深山僻壤之中，或隐藏在古老、杂乱的古村落里。

　　从大利侗寨出来，看时间尚早，便先到久负盛名的榕江县“村超”体育场转转。榕江的午后漫着凉意，穿过很不起眼的两扇铁栅栏门，“村超”体育场像被时光遗忘的旧胶片，红色塑胶跑道已褪色，观众席空落落覆着几片枯叶。七八个少年追着褪皮足球奔跑，喊叫声撞向水泥看台，碎成细小的回声。我迎着阳光，搭手看着锈蚀的比分牌，此刻的寂静，恰似沸腾烟火冷却后的余温。

　　接近傍晚，我们便驱车直奔郊区忠诚镇，去尝尝出发前经海海一再强烈推荐，我们却做了很久心理建设的“牛瘪火锅”。忠诚镇整个镇子似乎只有一种吃食——牛瘪火锅，在车上就看不见其它，我们来到海海推荐的“中国第一瘪城”，将车停在后院，后院场地很大，据说许多大明星专门打飞的来此品尝过。牛瘪火锅源于黔东南苗族、侗族传统饮食智慧，其核心原料“牛瘪”取自牛胃中未完全消化的草料汁液，宰杀后取胃液过滤，加入牛胆汁、花椒、香蓼等香料熬煮，去杂质后形成青绿色汤底，当地人称之为“百草汤”。火锅分“汤瘪”与“干瘪”两种，汤瘪以浓稠汤汁涮煮牛肉、牛杂，汤底煮沸后草香弥漫，涮料入口微苦，初尝者常需跨越心理门槛。干瘪则类似干锅，香料更重，苦味较淡。本地人搭配薄荷、折耳根蘸水，以平衡苦味。为避免踩雷，我要了一个“汤瘪”“干瘪”鸳鸯锅。女儿对着翻滚的汤汁直皱眉，我也怀着忐忑的心情，小心夹起一片牛肉，初尝微涩，回甘里却渗出某种苍翠的生命力。随着“村超”赛事带动榕江旅游，牛瘪火锅从深山走向城市，许多餐馆改良配方，推出了“轻苦版”适应游客口味，同时保留传统熬制工艺。这道曾被戏称“黑暗料理”的美食，正以“舌尖上的非遗”身份，书写黔东南饮食文化的新篇章，个人建议有时间，还是亲自前往忠诚镇老店，感受这道“直击灵魂的猛菜”，那里藏着未被商业化的山野本味。

岜沙苗寨（黔东南苗族侗族自治州从江县丙妹镇）

在榕江县休整一晚后，早早起来，今天要经岜沙到肇兴侗寨。岜沙地处月亮山腹地，是个古老而文化独特的苗寨，被誉为“苗族文化的活化石”。虽然岜沙距从江县城仅7公里，但与熙熙攘攘的从江县城相比，这里已是一片安静祥和的世外桃源之地了。

经一岜沙少年指点，我们驱车从后山一条小路进入寨中。岜沙在正午的阳光中舒展腰肢，青石板路蜿蜒于寨中，古杉群如披甲老者垂首相迎，藤蔓悬垂处漏下细碎天光，恍惚间连空气都沁着上百年的木香。走进寨子深处，穿行于吊脚楼群，总撞见几个脑后留着长辫子男孩，这里的男孩在十五的成人礼时，将由寨中的老者，用镰刀割去头发，只留头顶一处发髻，正式从父辈手中接过火枪，续写血脉传承。在很多地方，女人是一道风景，而在岜沙，男人则是一道独特的风景。寨子里，最惹眼的、笑得最灿烂的永远是这些岜沙汉子，他们三三两两拥成一堆或排成一排，或在高声谈笑，或默默地玩弄着手中的火枪。他们头上那特殊的发髻非常地扎眼，也许现在世界上只有岜沙男人还蓄这样古老的发式。这些岜沙男人脸部棱角分明，腰里别着砍刀，肩上扛着火枪（这是一支被许可持枪的部落），具有一种与生俱来的自信与坚定。岜沙人以“滚”为姓，这些岜沙人自称是蚩尤的后代，是最正宗的苗族,相传先祖为避战乱遁入岜沙深山，以此铭记祖先的失败和迁徙经历，另外取“滚”也喻草木繁盛、族群生生不息，更暗合与山林共枯荣的誓言。

　　岜沙人不信佛，不信道，他们信奉自然，崇拜自然，他们的生活与美丽的大自然融为一体。他们的人生信仰、建筑设计、服饰色彩、语言习俗、歌声舞姿，一切皆取之自然，归依自然。岜沙人把树当作崇拜的对象，当孩子出生的时候，给孩子栽一棵小树，等他老去的时候就砍下这棵树，把这棵砍下的树挖成一个宽槽，把去世的人放在槽里，然后埋在被砍的树下，再在上面重新栽上一棵小树。所以不管活着的人还是已经死去的人，他们都有属于自己的一棵树，这些树根茎相连、生命相依。时光流逝，外面的世界已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而岜沙人的时光似乎走得很缓慢，依然过着自己传统的生活方式，仿佛是一个时光边缘的村落。

肇兴侗寨（黔东南苗族侗族自治州黎平县）

午后，我们走进肇兴侗寨。远处山峦如黛，一栋栋的吊脚楼从溪流两岸向山间延伸，寨中的溪水潺潺，倒映着鼓楼的飞檐，有一种田园的诗意美。忽而一阵风卷来沉甸甸的云，天光倏暗，豆大的雨珠劈头盖脸砸下。我们仓皇躲进风雨桥，檐角铜铃在疾风中叮当作响，雨帘如织，将寨子笼进一片朦胧的灰青色中。风雨桥是侗寨的筋骨，榫卯交叠，廊柱斑驳，雨水顺着杉木的纹路淌成溪流，远处梯田的绿浪在雨幕中翻涌。半小时光景，云开雾散，阳光穿透水汽，将鼓楼的青瓦镀上一层碎金。寨子再次苏醒过来，石板路泛着水光，檐角滴落的雨珠折射出彩虹。我们随着不停折转的石板路，穿行于五座鼓楼间，仁团的木纹最沧桑，义团的飞檐最高挑，礼团的雕花藏着鸟兽的传说。侗族人将光阴刻进梁柱，每一处榫眼都藏着匠人指尖的温度。街边老妇织着靛蓝土布，银饰铺的锤击声清脆如歌，糯米香从蒸笼里漫溢，糅合着雨后草木的腥甜。暮色四合时，溪畔的吊脚楼亮起灯笼，我们随意走进桥头一家侗家小馆，木桌临窗，河水在脚下汩汩流淌。店主端来米酒，侗家腌鱼酸辣醒脾，脆皮香猪酥脆鲜美，酸汤稻田鱼翻滚着山野的粗犷，糯米饭裹着竹叶清香。夜色渐深，鼓楼前的篝火燃起，侗族大歌如林间清泉般漫溢。女人们头戴银冠，裙摆缀满星辰，多声部的吟唱里，促鸣、溪流、风过松林的簌响，全化作音符在月光下流淌。在最后互动环节中，游人们都下到坝子，排起长龙围着篝火载歌载舞，笑声撞碎了空气里的凉意，穿过鼓楼，穿过风雨桥，落进群山永恒的怀抱。

　　这两天走的西江千户苗寨、大利侗寨、岜沙苗寨、肇兴侗寨都属于黔东南。黔东南这片土地古时称为“苗疆”。广义的苗疆包括云南、四川、贵州、湖南、重庆、广西等各省市部分，而狭义的苗疆指以湖南湘西腊尔山为中心的红苗聚居区和贵州黔东南以雷公山、月亮山为中心的黑苗聚居区。翻开历史，黔东南这片被称为“苗疆”的土地，到清朝乾隆年间黔东南还是一片“化外生苗”之地，也就是一片不受王化统治之地。正如古诗所描写的那样：“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有哉？”，他们“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过着世外桃源般的自由生活。直到雍正年间，清政府对西南少数民族地区实行“改土归流”政策，才开始对“苗疆”实行王化统治。黔东南确实是边缘之地，独特的山地空间，闭塞的交通环境，加上历史开发开拓较晚，这里受外来文化影响较小，至今这片土地还保留着许多自己独特的原生文化元素，素有“三里不同风，十里不同俗”之说。

我喜欢在“苗疆”行走，喜欢“苗疆”村寨自然美丽的风景和纯朴热情的人们，更喜欢品味那醇香如酒的民族原生态文化。我在每次旅行时，很多时候就“沉醉不知归路”，我不知以后自己还会去哪里，但有些记忆是距离与时间无法抹去的。

边城（湖南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花垣县茶峒古镇）

本来计划下一站去镇远古城，可能一路苗寨侗寨看多了，家人们有些审美疲劳，便改变计划，前往沈从文笔下的“边城”——湖南的茶峒古镇、重庆的洪安古镇和贵州的迓驾镇三地交汇之处。

我们中午到的湖南茶峒古镇，安排好住宿，便迫不及待地直奔“翠翠”摆渡的码头。午后的阳光洒在古老的石板路上，街道并不宽，古朴而安静。这里的建筑大多保留了传统的木结构，飞檐翘角，雕花窗棂，显得格外精美。途中遇到了几个拉人力三轮车的，他们正在悠闲地乘凉，眼神中透着一份从容。街边的小店售卖着当地特产，如腊肉、豆腐乳和草药茶，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乡土气息。

　　到了码头，两元钱乘坐拉拉渡过河，来到了重庆的洪安古镇。相比茶峒，洪安古镇略显冷清。我们转了一家很有特色的民宿和老邮局，便来到一家“重庆老火锅”店，围坐在热气腾腾的铜锅旁，品尝起麻辣鲜香的重庆味道。老火锅的浓郁与洪安古镇的清淡形成鲜明对比，却又相互呼应——这或许就是边城的独特之处，既有江南的柔美，又有西南的豪迈。

饭后，在街道的尽头，我们来到了三省分界碑前，远眺贵州的迓驾镇，感受着三省交融的独特氛围。

傍晚时分，我们回到了茶峒古镇，街道上的灯笼次第亮起，给古老的建筑增添了一份温暖与浪漫。我们在一家小店里品尝了湖南米粉，米粉滑嫩，汤底鲜美，配上当地的辣椒和酸菜，味道令人回味无穷。夜晚的茶峒古镇显得格外宁静，街道上只有零星的游客和灯光。我们沿着河边的小道散步，听着流水的声音，感受着这座承载着沈从文笔下故事的古镇，这里正如沈从文先生文章里说的“生命另一种形式的表现，即人与自然契合，彼此不分的表现，在这种情境里，至少乐于暂时忘了一切浮世的营扰。”

　　第二天清晨，我早早起床，独自一人来到了河边。晨雾还未散去，远处的青山若隐若现，仿佛一幅未完成的水墨画卷。我站在河边，大口呼吸着清新的空气，听着鸟儿的鸣叫声，用心感受沈从文笔下的“边城”世界。

凤凰古城（湖南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凤凰县）

　　吃过早餐后，我们依依不舍地离开了茶峒古镇。高速路上，车在云雾中蜿蜒穿行，不远处两座山谷之间，一座大桥巍然耸立，这就是湘西吉首市的矮寨大桥。它没有一根桥墩，悬空于垂直高度355米的德夯大峡谷之上，就象悬浮在云间，时不时被云雾遮住，开车过去，就像在云端漂浮。桥梁全长1414米，是全世界跨径最大的钢桁梁悬索桥，它的建成，彻底解决了湘渝的交通大问题。坐在车上，母亲嘀咕这两天怎么没见下雨，我哈哈大笑，怎么不适应了，这是在湘西地界，不在贵州了！

　　一个半小时的车程，就折回了凤凰古城。秋日里的沱江泛着青灰，紧贴水面的石板桥像一条灰绸带，将母亲、妻子和女儿的身影串联成画。三人步调整齐地走过石板桥面，步调与江水的涟漪同频，我在岸边按下快门，将老中青三代人的笑靥定格在时光里。

　　西门城楼的台阶被岁月磨得发亮，扶着母亲拾级而上时，拐角处一位头顶布帕带着老花镜的阿姨，正低头刺绣，旁边小桌上码着各种鲜艳的儿童绣花鞋。站在城楼上，空中的风裹着炊烟的气息，俯瞰下去，一条条街巷像一本本摊开的旧书，此刻的小城故事正沿着石板路缓缓流淌，藏着无数未被言说的烟火人生。

　　午饭选在街角的一家湘菜小馆。血粑鸭的鸭血糯米块吸饱了鸭肉的香气，酸萝卜炒腊肉在舌尖迸出酸辣的清冽，家人们对浓郁的湘菜味道赞不绝口。饭后经过虹桥，沿着沱江蜿蜒的街巷徐行，吊脚楼倒映在江中。我们捧着女儿街边买来的咖啡，香气混着江风里的水汽，咖啡的褐色漩涡里，沉淀着这一日的温柔。这座被春水浸润的古城，将家人们的笑语藏进苔痕斑驳的石板路，待来年新柳拂岸时，或许会有浣衣人从倒影里打捞起我们遗落的时光碎片。

梵净山（贵州省铜仁市）

下午回到贵州，海海到铜仁市接的我们，出市区沿着曲折的山路拐入梵净山居。晚上海海带着我们去了一家很有特色的山野小店，品尝了一些很有特色的当地山野菜，清香溢满唇齿。

　　第二天早起，我们进入梵净山景区，海海提前几天已经给我们买好了票。九月的梵净山裹着湿润的雾霭，我搀扶着母亲踏上景区摆渡车。蜿蜒的山路像条褪色的绸带，在群峰间若隐若现，司机师傅熟稔地打着方向盘，车身随山势起伏，恍若行驶在绿色的波浪间。母亲坐在我身旁，望着窗外飞逝的林海，眼中闪烁着孩童般的惊喜。

换乘缆车在云雾中穿行时，玻璃窗外白茫茫一片，唯有钢索在雾中若隐若现，仿佛悬在半空的琴弦，钢索与滑轮摩擦的声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缆车攀至半空，云雾正从深谷升腾，乳白色的潮水漫过苍黑山脊，时而淹没了整片冷杉林，时而在风里碎成飘摇的纱缕。对向过来的缆车载着模糊人影擦肩而过，恍若远古仙人的车驾，我打趣叫母亲看向下面，母亲却直直看向空无的前方，掌心沁出薄汗。

踏出缆车，石阶自云雾深处垂落。栏杆缀满前人掌心的温度，一级级叩击声在空谷荡出回音。母亲不让我扶，执意要自己走，她握着登山杖，一步一阶，像丈量着岁月的刻度。途中遇到几位正倚着栏杆喘息休息的中年游客，他们见到满头银发的母亲，纷纷竖起大拇指：“阿姨这精神头，我们年轻人都佩服！” 母亲耳背，却看懂了那些善意的笑容，眼角的皱纹弯成月牙。这时身后一位身着老式军装，胸前挂满军功章的老人，佝偻着身子，扶着栏杆走了上来，肃然起敬的同时，我赶紧按下了快门。

　　行至蘑菇石，忽然云隙裂开，两座孤峰驮着金顶佛殿刺破雾幔，赭红飞檐挑着半缕流云。我看着那陡峭的天梯，犹豫着问母亲身体还吃得消吗，母亲异常坚定地说，“没问题！”通往红云金顶的天梯近乎垂直，铁链上凝结着露水。母亲仰头望着陡峭的石阶，身前几位背着旅行包的游客转过身来，“大妈，我们帮您拿拐杖，您抓稳铁链。”“小心脚下，我给您搭把手！”他们七手八脚地拉着母亲，我在母亲身后扶着，仿佛托着一片风中的银杏叶。最后的三十米石阶，母亲几乎是被大伙半搀半扶着上去的。

攀至红云金顶时，天光豁然洞开。我倚着栏杆，忽有梵唱自下面承恩寺飘来，檐角铜铃惊起数羽白鸽，看烟岚碎成纱缕，缠绕在香客们合十的指尖。整座山成了琉璃世界，云雾在经筒转动的刹那，凝成菩萨低眉时的一抹慈悲。阳光穿透云层，在母亲银白的发梢镀上金边。山风掠过耳畔，轻声低语，这云端之上的风景，不仅是奇峰异石的馈赠，更是陌生人掌心传递的温度。

返程的摆渡车中，母亲靠着车窗睡着了，脸上漾溢着安详的笑容。

梵净山居（贵州省铜仁市）

海海趁我们上山时，专门跑到铜仁市买了一只牛尾，晚上回来，请粤菜师傅专门给我们煲了汤。

第二天早起，推开二楼阳台门，一股饱含清草气息的空气沁入心脾。山居位于梵净山麓,森林覆盖率达95%,每立方米中负氧离子含量高达6-12万个,堪称“原始森林中的天然氧吧”。一条山泉水从山居园区内穿过，据说某矿泉水厂就在这条山泉水的下游。园区的一汪潭水边，散落着几个移动式苹果仓客房，刚入住山居第一晚，媳妇和女儿就在那体验了一把。

早饭后，海海开着电瓶车拉我们去山居内部练习场打高尔夫，听说原来这里投资拟建一个规模很上档次的高夫球运动场，但种种原因建了一半搁浅了。母亲第一次玩，高兴地不停摆拍，这次回去可以跟其他老太太好好吹嘘一阵了。

　　因晚上的返程机票，回来便很快收拾好行李，决定趁白天还有时间，去附近的云舍和朱砂古镇转转。

云舍（贵州省铜仁市）

真正的桃源在哪里？可能远在天涯，也可能近在咫尺，也许当我们放下以往生命中感知世界的习惯和经验、放下习以为常的固执心念的时候，我们已然身处桃源。眼前的土家寨子，不就是陶渊明《桃花源记》所描绘的美好景象吗？

　　踏入云舍，仿若一脚迈进了岁月编织的温柔梦境，这个隐匿于贵州梵净山附近的土家族村落，宛如一颗被时光遗忘的明珠，散发着古朴而迷人的气息。村前，一湾澄澈的溪水蜿蜒而过，恰似一条灵动的碧玉腰带，缠绕着这片古老的土地。一群孩童在溪边嬉戏，那银铃般的笑声，随着微风飘向远方，给宁静的村子带来了无尽的生机与活力。沿着溪边的石板路缓行，可见几位老人静静地坐在石台上晒太阳，脸上刻满了岁月的痕迹，每一道皱纹都仿佛在诉说着过往的故事，深邃的眼眸中，让人感受到一种远离喧嚣的宁静与平和。不远处，一位土家妇女蹲在溪水边，正专注地洗着衣物。棒槌起落间，衣物与石板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为这幅宁静的画面增添了几分生活的烟火气。

云舍的房屋错落有致地分布着，清一色的木质结构，古朴典雅。这些房屋依山傍水而建，与周围的自然景观相得益彰，宛如一幅天然的水墨画。院子里，种满了各种花草树木，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花香，让人沉醉其中。街边的店铺里，摆放着各种具有土家族特色的手工艺品，精致的木雕、绚丽的织锦，无不展示着土家族人民的智慧与巧手。店主们大多是淳朴的村民，他们脸上洋溢着热情的笑容，耐心地向游客介绍着每一件商品。在村子的最顶头，是一汪深不见底的神龙潭，这里的照片曾经选入《中国国家地理》杂志，据说神龙潭的水位涨落还能预报天气。

　　在云舍，时间仿佛放慢了脚步。这里没有城市的车水马龙，没有忙碌与喧嚣，只有那悠悠的时光和浓浓的生活气息。每一处风景，每一个画面，都如同电影般在眼前缓缓放映，让人不由自主地沉浸其中，忘却了尘世的纷扰，只想静静地享受这份宁静与美好。

朱砂古镇（贵州省铜仁市）

离开云舍，我们驱车来到朱砂古镇。我们先从山上的老矿坑转起。矿坑嵌在崖壁里，宛如被巨斧劈开的暗红色伤口。六十年代的水泥廊柱支棱着钢筋残骨，输送带铁架已锈成赭石色，与山壁上天然朱砂矿脉的胭脂红相互洇染。矿洞外有一段玻璃栈道，母亲在海海的搀扶下，小心翼翼向山下张望。

　　下山时秋阳正斜，五十年代苏式筒子楼的灰墙上，“抓革命促生产”的标语被青苔蚀成了浮雕。转角撞见一群美院学生支着画架，钴蓝与土黄的颜料在画布上流淌。穿格子衬衣的姑娘正在临摹供销社橱窗——玻璃裂纹间，褪色的劳保手套与印着"奖"字的搪瓷缸，凝固成时光的琥珀。这座因汞矿沸腾的小镇，曾在上世纪60年代，为国家偿还外债发挥了巨大的作用，被周恩来总理称作“爱国汞”。当矿脉枯竭，轰鸣的选矿厂化作静默的博物馆，红砖墙上攀援的紫藤却愈发茂盛。暮色漫过苏联专家楼的红星穹顶时，学生们收起画板，炭笔勾勒过的光影里，有新的故事在旧砖缝里发芽。母亲来之前，刚看完电视剧《沸腾的群山》，这部电视剧就是以朱砂古镇为原型拍摄的。母亲很兴奋，一路充当起我们的讲解，给我们讲起了朱砂古镇的前世今生。返程车子发动时，最后几笔晚霞正好洒落在朱砂古镇的墙壁上，像给时光的断章盖上朱砂印章。

　　晚上，通过飞机的舷窗看着地面越来越远的灯火，结束了这趟陪伴家人温馨的旅程。其实出门旅行，不是为了看风景而看风景，而是想体验另一种荡涤尘心休闲减压的生活，这趟旅途中那些温暖的瞬间，也将是家人们共同的一份珍贵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