婺源手札

羊城的眷恋

婺源手札

天蒙亮时，虹关村的青石板路沁出隔夜的潮气。我抠着詹天佑祖宅的门墩，指甲缝里卡进光绪年间的桐油灰。卖汽糕的老汉推车碾过，车辙印盖在乾隆年茶商捐修驿道的刻石上，新痕压旧痕，硬生生硌出半页发霉的族谱。

日头爬上查氏宗祠的鸱吻，晒秋的竹匾已铺开阵势。辣椒干红得发狠，南瓜片黄得淌油，倒把梁枋间“孝悌忠信”的描金衬得失了血色。穿蓝印花布的老妪抖开霉味冲鼻的宗卷，蠹虫扑簌簌跌进盛苞芦粿的笸箩。她的孙子举手机直播，镜头扫过嘉庆年的捷报旗，弹幕里跳出“求包邮”的红字。

正午的汪口村静得瘆人。俞氏宗祠的冬瓜梁裂了道深纹，祠堂后门却蹿出炒田螺的镬气。穿冲锋衣的画家支起画架，丙烯颜料盖住墙皮剥落处——那里原用蝇头小楷写着民国十六年某位姨太的绝命诗。

申时的石城最是妖娆。枫树把日头滤成血珠子，砸在明代驿道的断碑上。扛竹器的老农歇脚，烟锅灰抖进乾隆年义井，惊起水底沉睡的举人砚。忽见断墙后转出个染布娘，靛蓝手指点着新晒的扎染布，布上云纹竟与虹关古樟的瘤疤生出同样褶皱。

夜宿李坑木楼，听得楼板缝里渗出算盘珠的噼啪。旧账簿的霉味混着楼下酒吧的电子乐，把万历年的盐商幽魂搅得坐立不安。守屋的老汉擦拭“大夫第”匾额，抹布勾出半片发脆的茶引——那上面“徽州府印”的朱砂，正与窗外民宿灯笼的红光较劲。

五更闻得舂米声，循声撞见油作坊的老把式。樟木榨槽吃进最后一茬菜籽，暗红油浆漫过道光年的捐修碑刻。当晨光劈开江岭的雾帐，整片山水突然蜷成未装订的宗谱——高铁线是朱笔画出的过继线，网红观景台作添丁页，而晒秋匾里的辣椒籽，恰是祖宗牌位前永不熄灭的香头。

离村时染布娘赠我半匹残布。对着日头照，竟见乾隆马帮的汗渍与写生学生的丙烯，在经纬线里厮缠成团。婺源这地方邪乎，六百年光阴熬成浓稠的黢黑——一端是祠堂梁柱的蛀洞，一端是游客相机的闪光灯，中间悬着个打盹的老农，鼾声里还夹着贩茶古道上的铜铃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