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第三十五章</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娘……!你看,你看,这鸡蛋上面有字儿!”上小学一年级的重阳手里举着刚从鸡窝里拾来的鸡蛋一边喊着一边跑进了屋来。</p><p class="ql-block"> 重阳他娘大闺儿正在西间炕头上纺线,伴随着纺车的嗡嗡声,大闺儿右手不紧不慢有节奏地摇着纺车,转转停停。左手则灵巧地挥舞着从棉布节儿里抻出一根长长的洁白色的棉线缠绕在纺车前端的锭子上,锭子上的穗子正变得越来越粗大起来。</p><p class="ql-block"> 妹妹腊梅独自在炕的另一头玩耍,见哥哥重阳举着鸡蛋进来,转身从炕上出溜下来拽着哥哥的褂子着急地喊:“哥哥给我,哥哥给我!”大闺儿仍旧纺着线在炕头上没动地方,嗔怪于儿子的无中生有或者大惊小怪,说:“腊梅咱不要啊。重阳,赶紧放盛米的瓦罐里去,别摔喽。”“娘……!这鸡蛋上真有字儿!”当儿子把鸡蛋举到她眼前的时候,大闺儿停下手里的活儿凝神看着,上面好象还真有字。</p><p class="ql-block"> 昨天晚上下了一场雨,现在天还是有点阴,屋里看不清。大闺儿拍打着身上的棉絮,把鸡蛋拿到院子里就着室外的光亮仔细看了起来。这个还热乎的鸡蛋上还真有字,模模糊糊地看不清写的是什么,说黑色不是黑色说紫色也不是紫色,说是汉字但又不象汉字。“俺不识字,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天书?” 这个念头在脑子里刚刚闪过,大闺儿的心里却“咯噔”一下子,她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p><p class="ql-block"> 以前倒是听说过鸡蛋上有天书的事,但人家蛋皮上凸凹显现出来的是图案或字儿。大闺儿知道姥姥马陈氏过去烧香,就赶紧把鸡蛋拿进了东间屋叫她看。马陈氏眯着昏花的老眼看了半天才说:“以前倒是见过天书鸡蛋,蛋皮上凸凹的字谁也不认得,到最后都不了了之。”马陈氏又端详了一会儿,有些惊讶地说:“这个天书鸡蛋可好,字还紫不溜丢的。”马陈氏嘱咐大闺儿赶紧把鸡蛋藏好,一再嘱咐谁也不能出去说,这种事儿传出去了不得,至少在弄明白之前不能乱说!以前传说中的天书没有人能认识,所以才称作天书;又因为没人能认出来,所以凡人也就看不懂老天爷透露给人们的一线天机,最后只得都不无遗憾地不了了之。以前吃过封建迷信的亏被批斗过,马陈氏赶紧嘱咐大闺儿把鸡蛋藏了起来。</p><p class="ql-block"> 然而,鸡蛋上有天书的秘密先是在小孩子们中间悄悄地流传起来,都是对小伙伴说“只告诉你,你不要告诉别人啊。”不知怎么闹得,后来连大人们也都也知道了!不光是本村的,就连三乡五里有亲戚的外村人也知道了,天书现世的消息通过口口相传的方式竟也非常热烈地广为传颂起来。马重阳家的小院热闹了起来。好奇的人们三三两两地来到马重阳家,争相一睹传说中天书鸡蛋的真容。鸡蛋的外壳上的确有字,说黑不黑说紫不紫的;确实是字,但来了这么多拨人就是没人能念得出来。人们越发地感到神秘,手捧鸡蛋时都小心翼翼地,显得非常地虔诚庄重。被捧着并在一群人的护送下,天书鸡蛋被送到了小南庄上供奉着金龙四大王香火鼎盛的本村香门里,期望香门里能给指点迷津解开人们心头的困惑。一群人在院子里静静地等着,三柱香点过之后,从香烟缭绕的堂屋里传出了消息。院子里的人们急切地问,神仙怎么说?陈程氏回复道,圣里说了,天机不可泄露。见满怀期望的人们大失所望,屋里又传出话来,说是,出处自是归处,都散了吧。</p><p class="ql-block"> 马满山这几天没在家,前天他跟生产队长陈端午一起出门去了深州城里的外贸公司,去支去年冬天社员们利用冬闲时光在地窨子里编的柳条篮子和米谷糖的货款去了。</p><p class="ql-block"> 陈端午当上队长以后就想着法儿地带领大伙挣钱提高工分的分值,在十队里揽回了加工橡胶密封圈活儿的同时他从外贸公司拿回了柳编活儿和加工米谷糖的业务。别看陈端午年轻,脑瓜儿可不简单,在带领社员们干好农活的同时净琢磨着怎样提高分值。所以,社员们服气,人们干活比以前那时候强多了。陈端午还到滹沱河北里考察过,那里织罗的可多了,他计划着队里有了钱也上上几架木织机。</p><p class="ql-block"> 前天夜里下了一场透雨,要不是新训的牲口发怵走泥水道儿耽搁了一天早就回来了。这雨是一场及时雨,种棉花种山药正好哩!队长陈端午早就着急了,一早就让马满山套上大车摇着鞭子往回赶了。临近晌午的时候二人回来了。马满山坐在里首的车辕子上,赶着的大车刚一进村西口就被拦住了。几个老太太争着向马满山说,你家老母鸡下了个带天书的鸡蛋,你赶紧回去看看吧……</p><p class="ql-block"> 马满山和陈端午把车驶进生产队的大院,一声吆喝车停稳,把牲口从车辕上卸下来,拴进棚里筛上草料。在牲口们风卷残云般地咀嚼声中,二人又把钱款和帐目核兑了一遍才收了起来。</p><p class="ql-block"> 陈端午小心翼翼地从自己姑姑马陈氏的手上接过那只神奇的鸡蛋,跟马满山二人仔细地端详着,他俩竟也认不得上面的字。又在袖子上用力蹭了蹭,发现字迹完好如初一点儿也蹭不掉。真是奇了怪了,他俩好像也没辙了。队长陈端午已经走到了院子里,他一边思量一边拿着鸡蛋踱着步子来到鸡窝旁,一伸手,在鸡下蛋的窝里抓出一把滑秸(注:滑秸就是打麦子轧场时已被轧得扁平光滑柔软的碎麦秸)。白亮亮的滑秸里竟有几张小学生用过的圆珠笔写完的练习本册页,还有水渍的痕迹,不过现在已经被老母鸡暖干了。</p><p class="ql-block"> 陈端午让马满山拿过一只碗,然后他把鸡蛋在碗边上轻轻一磕,在人们的惊呼声中把鸡蛋打进碗里,还是个双黄蛋。陈端午举起蛋壳在阳光下反过来调过去地看,最后对着阳光从里边向外看,天书在阳光的照射下映了过来。陈端午问重阳,小子,看这个天书写的啥字儿?重阳看了一会儿,才犹豫不决地说:“象是个【藏】字,但又不太全只有多半个。哦,那个象个【捉】字。别的,别的,我也不认识了……”</p><p class="ql-block"> 原来,重阳刚开始学着用圆珠笔,所以写得不好,歪歪扭扭的。那几张纸好像是从他练习本上掉下来的,只是已经被老母鸡弄得皱巴巴的,重阳说他也不想要了。</p><p class="ql-block"> 大闺儿把带字儿的鸡蛋给炒了。腊梅夹了一筷子填进嘴里,重阳也夹了一筷子,对马陈氏说:“老奶奶你吃。”马陈氏连连摆手,说:“我可不吃!你吃吧,神家怪罪下来让他们怪罪我。”见老奶奶不吃,重阳把那一筷子鸡蛋填进嘴里,说:“嗯……还可真香哩……“</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一年后,马陈氏74岁寿终内寝。马陈氏死后,有人提议,说是可以让她把香炉带走。马玉霞不同意,说是香火不能断,不但人家的香火不能断,神家的香火也不能断,供奉了多年的香火自会有人接。发送了马陈氏以后,马玉霞在娘家住了几天,一直到过完“一七”马满山才骑着车子把她娘送回了大贾庄村———那个本来应该属于他的家。</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自从马陈氏死了以后,沿河湾就剩下了马满山一家四口。当年为了一个承诺,马满山从九岁起开始就与自己的姥姥、姥爷生活在一起,十八年来承担起了成家立业顶门立户的责任。贾大园对于儿子马满山在沿河湾的艰难处境也有所耳闻,但这十八年来马满山从不向他这个当爹的诉苦。看见本村里王秋来把出继儿子生的孙子要了回来抚养,贾大园也起了“借子还孙”的心思,不知不觉中话里话外地就带了出来。</p><p class="ql-block"> 学校里放了秋假,八月十四这天大闺儿骑着车子带着俩孩子回了趟离着二里地远的大王村娘家。车把上拴着的书包里是二斤月饼,还有八个新蒸的净面白卷子,拴在车把上已经鼓鼓囊囊的了。给大贾庄村婆家的那份昨天马满山已经送去了,一家人说话间贾大园无意中提起了王秋来“借子还孙”的趣事,并毫不掩饰地羡慕了起来。马玉霞说:“能跟人家比呀,人家孙子多!”马满山没有说话,吃完饭驮着重阳还有父亲给刹在车子上刚分的半袋子花生就回来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回到沿河湾进了自家门洞子,马满山跟大闺儿说:“咱爹竟还想着把重阳要回去!”</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大闺儿的车子前面大梁上是女儿腊梅,后边驮衣架上是重阳。大闺儿先把车子骑快了以后,在后面跟着跑着的重阳一蹿就上来了。车子一扭一晃,大闺儿也不敢回头,把住车把喊:“你慢着点儿!”</p><p class="ql-block"> 低矮的饭桌上,大闺儿的爹娘王四壮和王宋氏对自己闺女学说的“借子还孙”的事不置可否。在二哥墩子的院里,二嫂跟大闺儿又说起了刚才的话题:“把阳阳要回大贾庄,人家他奶奶愿意吗?”大闺儿说:“要不就不敢跟他奶奶说呀!”大闺儿的二嫂意味深长地看了小姑子一眼说:“再要一个,要是小子就把阳阳还回去,这样就都没说的了。你,你能舍得了孩子吗?”</p><p class="ql-block"> “那,谁知道咱阳阳能习惯得了吗?”看二嫂说得像真得一样,大闺儿有些舍不得了。</p><p class="ql-block"> “要不你这样,正好阳阳也放假了,让他跟着我呆几天试试。他要是闹,我就赶紧把他给你送回去,这么近得道儿。你二哥几天才回来一趟,阳阳跟我正好做个伴儿!”大闺儿的二嫂说得不无道理。</p><p class="ql-block"> “我哥不是经常回来吗?”大闺儿好奇地问。</p><p class="ql-block"> 二嫂看大闺儿一副懵懂的样子,忙说:“县纺织厂知道你二哥技术好,把他要走了。县里要了好几次公社里不放,最后你二哥连铺盖卷都没拿,偷着跑了。哦,还是当电工。”</p><p class="ql-block"> “那被子就真不要了?!”大闺儿替嫂子惋惜二哥的那床被子。</p><p class="ql-block"> “嘿,哪能真不要哇?后来你哥又回去了一趟,跟公社里他那帮老同事们喝了个大醉!你说他吧,他还有理,说是那么多人给他送行,他能不喝呀!真是气死人喽……”</p><p class="ql-block"> 大闺儿驮着腊梅回沿河湾了,见儿子重阳没回来,出工回来的马满山进门就问:“重阳呢?”“啊,他舅刚调县城了没回来,他愿意等着见他舅,在姥姥家呆几天。”大闺儿有些不自然地掩饰着,她没有告诉满山是在试着让重阳模拟离开原生家庭。</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大闺儿的二嫂哄重阳睡下以后就到婆婆的北院里去了,她想给重阳拿两块月饼过来。月饼是前几天墩子从县城里买回来的,都放在了爹娘住的北院里。北院是墩子的,分家时早就跟大哥分好了的,现在由王四壮和王宋氏住着,待老人百年之后就归墩子了,这叫养老腾宅。拿了月饼,大闺儿的二嫂并没有立时回来,因为墩子不经常回来,她这当儿媳妇的也就经常过来转转陪公婆坐一会儿。</p><p class="ql-block"> “妗子——妗子——”重阳被睡梦中追他的蛇吓醒,他大喊着“妗子”。见等不见回音,重阳慌了,就着从窗户里照进来的月光胡乱地穿上衣服蹬上光脚鞋,便从屋里跑了出来。穿过大街,少年重阳奔跑在尚未收获完的田野里,奔跑在清凉如水的月光里。跑进沿河湾东街口,他已经累得气喘吁吁了,但他没有停下,只是脚步慢了下来。自家高大的门楼下大门敞开着,重阳径直跑进院子,喊:“爹——娘——我回来了……”</p><p class="ql-block"> 大闺儿和满山正在枣树下剥从队里分回来的棒子,早就听见过道里有急促的脚步声,最后这脚步声竟进了院子,原来是儿子回来了。大闺儿拽着重阳的手,心疼地问:“你怎么自己跑回来了?你不是说等你二舅回来让他给你做枪吗?怎么跑回来了还?”“你们不是说等在俺舅家我呆习惯了,就把俺送大贾庄俺爷爷家去吗?俺不去,等开了学俺还得跟拴住他们一块儿上学去哩……”</p><p class="ql-block"> 没等儿子把话说完,马满山一脚就踢翻了脚边上的红柳筐,筐里已经剥好的棒子撒得到处都是,跟没剥的棒子堆又掺了。马满山怒不可遏,声嘶力竭地大喊道:“你,你们出的好主意!你知道离开爹娘的孩子吃的是什么样的苦吗?你知道没有爹娘护着的孩子受得是什么样罪吗?我从九岁就离开了自己的家,那是什么滋味?你们不知道!就是说下大天来,就是咱爹来了也是这话,我受过的苦,绝对不能让俺儿接着受!”</p><p class="ql-block"> 小院里的枣树下,重阳和他娘大闺儿已经是泪流满面。大闺儿搂着儿子,哽咽着说:“重阳不走,不走,俺儿哪儿也不去,哪儿也不去……”门楼下和过道里是闻声赶过来准备劝架的邻居本家们。扶着车把站着的是重阳的二妗子,她拿月饼回来发现重阳的被窝空了,就赶紧骑着车子追来了,车把上挎着的废旧打包带编成的篮子里是一包月饼。禁不住一路的颠簸,当这包酥皮月饼递到重阳手上时,重阳和他妗子才发现,原本包着红纸的月饼已经碎成渣渣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2025年5月28日稿</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作者简介:</p><p class="ql-block"> 马向男,笔名重阳,河北省衡水市作协会员,安平县作协会员。</p><p class="ql-block"> 有文章发表在《安平文学》《衡水文学》《衡水晚报》等刊物和《西散原创》文刊《二月兰》媒体平台、银河悦读中文网和中国诗歌网等媒体上。</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