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光绪三十年的冬天,苏州城落了场十年未见的大雪。 </p><p class="ql-block"> 周慕云坐在"听雨轩"茶馆的角落里,望着窗外纷纷扬扬的雪片出神。他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青瓷茶盏上的冰裂纹,那裂纹早已沁入茶色,就像他记忆里那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茶盏里浮沉的茶叶,让他想起三十年前那个飘着槐花香的清晨。 </p><p class="ql-block"> "这位可是周先生?" </p><p class="ql-block"> 一道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周慕云缓缓抬头,看见一张保养得宜的脸——陈子谦,他三十年未见的老友,如今已是南京道台,穿着锦缎棉袍,腰间挂着和田玉佩,连指甲缝里都透着富贵气。 </p><p class="ql-block"> "是我。"周慕云的声音有些哑,"子谦,你发福了。" </p><p class="ql-block"> 陈子谦的笑容僵了一瞬,随即又堆起客套的笑,在他对面坐下,摘下貂皮暖耳,露出一枚碧玉扳指。那扳指通体翠绿,只在底部有一道几不可见的白绺——周慕云记得这是陈子谦二十岁生辰时,他父亲从和田带回的传家宝。 </p><p class="ql-block"> 跑堂的小二往铜壶里添了新炭,火苗窜起来时,映得周慕云脸上的皱纹更深了几分。他望着陈子谦修剪整齐的指甲,想起三十年前在苏州紫阳书院,这双手还能写出让山长(中国古代书院制度中对书院院长或主持人的尊称,相当于现代学校的校长或学术负责人)都赞叹的策论。 </p> <p class="ql-block"> 跑堂端上两盏茶——陈子谦的是上好的明前龙井,周慕云的却是最便宜的茉莉香片。茶汤在青瓷盏中漾开,倒映着两张截然不同的面容。 </p><p class="ql-block"> "听说你在南京当上了道台?"周慕云问。 </p><p class="ql-block"> 陈子谦笑了笑,从袖中掏出一个鎏金鼻烟壶,自顾自吸了一撮,才慢悠悠道:"上月刚判了个有趣的案子,有个村妇毒死了赌鬼丈夫,用的居然是砒霜拌槐花蜜...…" </p><p class="ql-block"> 周慕云的手一抖,滚烫的茶水溅在手背上。他想起自己最后一个学生——那个为给母亲治病偷了财主家三斗米的少年,临行前说的话:"先生,那财主家的米仓里,堆的都是我们交租时掺的沙。"而判他流放的,正是眼前这位道台大人。 </p><p class="ql-block"> "你还记得杏儿吗?"陈子谦突然压低声音,"就是书院后面豆腐坊的那个姑娘..." </p><p class="ql-block"> 周慕云的手指在桌下攥紧。他当然记得。那个有着梨涡的姑娘,曾经每天清早给他们送热腾腾的豆浆。陈子谦曾发誓要娶她,却在乡试中举第二天就娶了巡抚的侄女。 </p><p class="ql-block"> 窗外,报童正吆喝着当日的新闻:"戊戌六君子平反昭雪!"陈子谦立刻转移话题,谈起最近在紫金山猎到的野味。周慕云望着他开合的嘴唇,想起上月在下河沿看到的那个痨病女人——她有着和杏儿一模一样的酒窝。 </p> <p class="ql-block"> 结账时,陈子谦抢着付了铜钱。他掏钱袋的动作太急,一张照片飘落在地。周慕云弯腰去捡,看见照片上是穿着官服的陈子谦,身边站着个戴方帽的年轻人。照片背面用金粉写着:"恭祝父亲大人六十寿辰,不孝子文翰敬上,宣统二年冬。" </p><p class="ql-block"> "犬子,京师大学堂毕业。"陈子谦的声音突然有了温度,"下月就要进总理衙门了。" </p><p class="ql-block"> 周慕云想起自己死在义和团乱中的独子。那孩子连尸骨都没找全,只有永定河的泥沙知道他的下落。他默默把照片推回去,突然发现陈子谦的右手在微微颤抖——这是中风的先兆,和他父亲临终前一模一样。 </p><p class="ql-block"> 暮色四合时,雪下得更大了。陈子谦的轿夫在门外跺着脚取暖,轿帘上绣着精致的孔雀纹样。周慕云站在茶馆的灯笼下,看着自己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一直延伸到对面药铺的"济世"匾额上。那匾额还是光绪二十四年立的,如今金漆剥落,只剩下虫蛀的木头。 </p><p class="ql-block"> 轿子远去时,周慕云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追了几步。雪地里,他捡到一枚滚落的碧玉扳指——那道白绺在雪光下格外刺眼。他摩挲着扳指内侧的刻字,发现除了陈氏家训,还多了一行小字:"宣统元年,文翰刻赠"。 </p> <p class="ql-block"> 三日后,周慕云在当铺门口遇见了陈家的老仆。老人佝偻着背,怀里抱着个包袱。包袱皮散开时,周慕云看见里面是件沾血的小褂——正是当年杏儿给陈子谦缝的那件。老仆说这是少爷让烧掉的"晦气东西",他偷偷留了下来。 </p><p class="ql-block"> 那夜,周慕云在油灯下翻检樟木箱。最底层除了医馆的脉案和陈家的喜帖,还有半块玉佩——杏儿投河那日,他在岸边捡到的。玉佩背面刻着"之子于归",却被生生摔成了两半。窗外的雪还在下,落在瓦当上发出簌簌的声响,像是谁在轻轻叹息。 </p><p class="ql-block"> 立春那天,周慕云又去了护城河。河面的冰开始融化,露出下面幽深的河水。卖糖葫芦的老汉说,前几日有个穿官服的大人在河边站了半夜,第二天就传出了陈道台中风的消急。周慕云望着河面上漂浮的碎冰,忽然想起三十年前那个清晨,杏儿的绣花鞋在岸边留下的最后一行脚印,很快就被新雪覆盖了。 </p><p class="ql-block"> 怀表的齿轮发出轻微的咔嗒声。周慕云数着秒针的走动,突然发现表盖内侧除了"勤勉",还有一行极小的刻字:"慕云兄惠存,子谦赠"。这行字被铜锈盖住了大半,如今才在阳光下显露出痕迹。 </p><p class="ql-block"> 惊蛰前夜,周慕云收到一封信。信纸上是歪歪扭扭的字迹,显然出自中风后的手笔。信里只有半阙《鹧鸪天》:"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p><p class="ql-block"> 周慕云把信放在炭盆上,看火苗一点点吞噬那些字句。茶壶里的水又开了,白色的水汽模糊了窗上的冰花。他想起昨日在药铺听到的消息:陈道台的公子因为牵扯铁路贪污案,已经被革职查办了。 </p><p class="ql-block"> 茶馆的铜壶又添了第三次水,茉莉香片已经淡得尝不出味道。跑堂来问要不要换新茶,周慕云摇摇头,往茶碗里加了一颗盐腌的梅子——这是杏儿当年最爱的小食。</p><p class="ql-block"> 2025.05.28于桂花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