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

天马独孤

文｜独孤天马

一天一天流逝的日子中，我默默地感受着患阿尔茨海默病老妈的变化。

此前的5年中，她一开始一直喊着我“哥哥”，虽然后来我成了“叔叔”“舅舅”甚至“爷爷”，但一见到我就显得很兴奋很开心，知道我是来自她的出生地湖南桃源“自己屋里”的人。可近段来，她见到我时已是一脸默然，我完全已成她的陌生人。待我不停地抚弄她的头发揉捏她的肩膀，并不停地告诉她我的名字后，她才显得亲近起来。

我明白，阿尔茨海默病正在一段段抹去她的记忆，87岁老妈的认知，正在由少女时代一步步退向幼儿时代。

一个月前，小女格格回国休年假，去养老康复院看望奶奶出来后幽幽地说了句：“我将来可能也会老年痴呆。”她说撇开遗传因素，她经常会面对天天用的电脑却想不起开机密码。我说我也常常手里拿着手机到处找手机，有时面对一个我天天相处极其熟悉的同事我竟然突然想不起他的名字来。这宽慰女儿说，到你生这个病的年代，阿默症应该早已被人类攻克了，就如当年夺走你太爷爷的“痨病”（肺结核病）现在根本就不存在了一样。

9个月后就将办理退休手续的我，现在感觉自己也越来越“单纯”，不管是思考问题还是解决问题，都是一切往简单里想，绝不弄复杂。但有一点却越来越明显，越来越容易感知他人的内心世界，感同身受。

我这老娘，她一生强势，精力旺盛，聪慧过人。当乡村小学全科老师的同时，还自学成才成了远近有名的裁缝。走到哪里很快就会让自己成为“宇宙中心”。70岁后开始绣十字绣，一直到发病前，四五年间绣出了多幅大型作品。我们兄妹仨从小就能感受到，我们的老妈就像一团火苗，走到哪里哪里燃烧。75岁后的她，更是折腾得以她为中心方圆一公里内寸草不生。10年前我将她接到南京，本想让她晚年和长子我一起生活，来了不到三个月，她便成天闹着要回老家，不答应就离家出走。只好又将她送了回去。5年前，我回到老家，准备将在县城里闹腾得几乎无人不晓的老娘再次带回南京。刚好疫情暴发一时无法离开，虽已糊涂的她居然还做我的工作：“你就在桃源找个老婆，生了小孩我给你带。”还加上最能代表她霸气侧漏一生的名言：“有我在，谁敢把你怎么样！”

如今，我却能真切地感受到老妈的内心了：如少女般的羞怯，如婴儿般的柔软。当我告诉她我是她儿子她羞涩地否认时，我不再坚持。是啊，一个天天说要去上学读书的少女，怎么能接受自己生了孩子这个事实呢。所以，她原先喊我哥哥天经地义，现在喊我爷爷则是60岁的我在她的眼里实在太老了。

生老病死是人生基本逻辑，病魔固然可恨，却也令我稍感欣慰，我感受到老妈心灵深处再没有那么多的愤怒与坚硬，而更多的是单纯、善意、温柔和小小的快乐。她终于回到了人之初性本善的状态。

布拉德皮特主演的电影《返老还童》给了我极其深刻的心灵震撼。本杰明.巴顿以80岁老人的形象降世，一路逆生长，最终以婴孩的形象离去。老妈目前的心路历程，应该就正是走向婴孩时代的人生旅途中。马克.吐温说，如果他生下来是八十岁，而慢慢到十八岁的话，人生会更加快乐无穷。如今的我和年轻时比，思考问题和解决问题也变得越来越单纯简单。当年曾为“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到哪里去”这三大终极问题苦思冥想，痛不欲生，如今才知答案简单明了：我是老马，我从我妈肚子里来，我终将化为烟尘回归大地。每个人的生命都是一段奇幻的旅程，在这个旅程中将会经历属于自己的悲凉与辉煌，我们都会走不同的路，去往同一个地方。繁华一场后重归平静。

在我们的上辈及我们这辈纷纷谢幕的时刻，当年抱在手上哭哭笑笑的晚辈们正一个个走向了人生前台。三天前，25日，妹妹玲玲的女儿楚楚做了美丽新娘，我因大病初愈无法远行，只送上祝福，没有回家乡参加婚礼。我们兄妹三个，从结婚成家到生子都是倒着来的，最小的妹妹走在最前，弟弟是永远的老二，我这个老大总是走在最后。这个周末又到了西班牙度假的格格心态是“以玩为主，顺便工作”，似乎一时半会不会将恋爱结婚提上日程。老妻急得在种妈妈群里搭讪，老马我却不急，说格格身上流着她老爸的血，这种事根本不需他人麻烦，我当年从18岁摸爬滚打到28岁，当我自己有了想成个家的想法后，一个月后遇到了23岁的你，半年后就将你娶了。

前天傍晚在湖边散步，遇到一只流浪小黄狗，随口打招呼说了声狗狗你好，第二天早上我只狗狗就站在我家门口。明明一只土狗，却长着副拉布拉多的模样，身上也算干净，摇着尾巴各种讨好，一副求收养的样子。给了点吃的，开心得狼吞虎咽，抬头间可能觉得不太礼貌，赶紧又过来跟我摇头摆尾表示了一番谢意后才继续过去吃。然后不走了，一开门更是往家里钻。老马儿时养狗，养大一只吊死吃了，再养一只。倒不是我们生性残忍，而是当地风俗如此，养狗和养猪养鸡没有太大区别，养肥了就是要吃的，家家如此。如今虽然再无吃狗之心，却也没有收养之意。问远在北京有着多年养狗经验的老刘夫妇怎么办，老刘说，拿一张报纸卷成筒，狗进门就照着狗鼻子打下去，打它三次它就不会再进门了。我如法照办，果然打两次后狗狗就明白了，从此只在院子里活动不再进门。老刘说，养狗如养个人，责任很重。你如果没有这份心思，就不要对它太热情，院子里角落放个碗，剩饭剩菜倒在里面，它就会明白你并不会收养它。

今天一开门，它就出现在眼前，想扑过来表示亲近，但我一声训斥喊声坐下，它便立即坐在了不远不近的地方。吃过后就像家狗似的睡在了家门口，我有任何动静就看我脸色，不理睬它也不动，稍稍示意就立即亲近。老妻怕狗，我警告它不许靠近女主人，它也立即明白了。刚才有园丁进院来保养草坪，小黄还对着人家汪汪了几声，居然行使起看家护院的责任了。

女儿每年休假回国时，都曾建议我们养条狗，我说我们退休后还有许多旅居计划，不养狗。现在狗狗找上门来了，强行硬赶人家又有些不忍，就这么不即不离吧，我们在家时给你口吃的，不在时你自谋生路。我仍然是三不政策：不主动，不拒绝，不负责。相处时互相愉悦，分开后各自安好。

2025年5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