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狸奴不出门

试读

楔子

夜半子时，大明宫万重宫殿灯火憧憧，数百禁卫举着火把将朱雀殿围了个水泄不通。
朱雀殿大门敞开，殿内烛火幽微，隐约能瞧见两道人影。
“兹有猫妖奸滑，化为已故奕德太子形貌，犯上作乱祸及民心，陛下圣裁，着禁军以火焚之，涤尽妖邪。“
秦公公将写了秘旨的绢帛卷起，踱步到背对着他跪坐于蒲团之上、长发曳地的美人身后，将绢帛双手奉上，用只有二人才能听见的声音道：“殿下，该上路了。”
美人的修长手指搛起那方明黄缣帛，头也不回地将其悬在身侧白烛上。
火舌席卷，布帛寸寸成灰，安静地躺在他的手心。
他握着灰烬，灰烬从指缝落下，沾染在莲花砖上。
他早已经失去痛觉了，因此并不觉得烫。
死之前他想见她，哪怕只见一眼就投身火海，他不无阴暗地想，如果她亲眼见到自己被焚血肉模糊的惨烈样子，定然要记自己一辈子。
那可就太好了。
秦公公表情依旧，他见过无数垂死挣扎之人，也见过许多死谏无畏的士者。
反正终归是一死，无甚分别。
秦总管转身要走，下一刻滚烫烛火将他的颈部烫掉了一层皮，他喉咙里发出一声惨叫——美人忽然起身，握着蜡烛横在秦公公颈前，白色烛泪沿着美人手指骨节滑落：“孤要见窈娘。“
窈娘。
秦公公迟钝片刻，恍惚想起来，那应该是太子妃的闺名。
太子妃是皇商出身，去岁拿着已故三年的奕德太子的印玺和血书找到了太后娘娘，非说太子西征那年同她花前月下海誓山盟。
明眼人都能听出来，此言是无稽之谈，且不说西征那年战况吃紧军纪严明，上到太子主帅下到兵卒伙夫谁有心思花前月下，就单说她那年家中亏空，满京城都知道文家大厦将倾，文家大姑娘急得要命，带着商队和积压的货品去西域讨银子了。
两边都是危急存亡之秋，再加上那年文玉窈刚刚及笄，并未参与过京中雅集，不曾与太子有交集。
但太后信了。
国朝重孝，太后凄凄切切地说文玉窈是她的宝贝孙媳妇，陛下将信将疑，问了文家大姑娘几句东宫密辛，她对答如流，陛下不死心，又传唤了太子身边的起居郎，得知西征那年，太子确实暗中派过一队人马去驰援了文家商队所在的金城，不过从战略角度上讲，驰援金城乃是战局所迫。
半真半假模模糊糊的事，原本做不得数，但因太后认准了她，且多个太子妃又不会对朝政有什么影响，于是皇帝下旨赐了婚，文玉窈抱着狸花猫优哉游哉地进了东宫。
秦公公压根就没想过这层关系，他打心眼里觉着太子妃就是个攀龙附凤的骗子，费尽心力编了这么个瞎话，不过是为了找到太后这个靠山，让自家生意好做些，因此他从未将她当回事。
若她是太子的盟友——
秦公公心下一沉。
然而身后被判为猫妖的太子殿下并不管这个老太监心情多么复杂，只将烛火凑近他浑浊年迈的双眼：“孤今日若见不到她，你这双眼睛就不用要了。”
他这双眼睛即将被滴落的白蜡封在眼眶里，腊肉一般逐渐萎缩干瘪。
秦公公不寒而栗。
本以为昨日那副药的药效还在，太子应是站不起来了，早知如此他就该听小安子的，给太子上重刑镣铐，教他永远不得翻身。
他刚要张嘴叫外面的禁卫替他通传，陡峭春风猝然吹进殿内，将外间廊上宫灯的火苗吹得跳跃，将朱雀殿前的一池春水吹皱。
云纹翘头履跨过门槛，曳地石榴裙掠过门槛，丝绸摩擦的声音撞入二人耳膜。
浓艳炽烈的石榴裙、弧领绿罗衫、绯色的厚实披袄——眼前的女子丽妆华服，右手提着一柄重剑，鬓间的白玉插梳分毫不乱，唇畔是浅浅笑意。
“姜廷昶，我来救你了。”她举起那柄剑，手起刀落将秦公公头颅斩落，鲜血迸溅，在他的素色衣衫上留下一串鲜艳血珠，“感动么？”
她身后是南衙十六卫的精锐，寒衣铁甲，列阵以待。
神兵天降一般。
他将永远记得这一日。
长风吹过宫中的千重长廊，她拽着他的手腕于巍巍殿宇九回长廊间奔走，殷色发带拂过他颈侧，带出一段蘅芜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