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暮色

羊羊羊

作者：草木之心

暮色漫上盘山道时，我又看见了那些星星点点的白。金银花在晚风里轻轻摇晃，像是谁把月光揉碎了撒在山坡上。戴着防晒帽连着围脖的田惠珍从花丛里直起腰，蓝布衫上落满细碎的花瓣，她冲我笑的时候，眼角堆起的皱纹里还沾着露水。

“王老师又来望山呐？”她抹了把额头的汗，手指关节泛着不自然的青白。山坡下传来李巧仙沙哑的吆喝，惊起一群灰扑扑的山雀，扑棱棱掠过我们头顶。我数了数她们脚边的塑料桶，六个，或许七个，晨露未晞时采下的花苞，此刻正在暮色里蜷缩成小小的金铃铛。

二十年前，这面山坡梯田还是庄稼地，一年一茬，专种冬小麦，也是镇上初中孩子们登山晨读的天然课堂。露水打湿的课本摊在一块青石板上，着实是个畅快淋漓。田埂畔的蒲公英被嘴一吹，就成了飞翔的诗和远方。风裹着朗朗书声，掠过青砖灰瓦的校舍，惊醒了檐角沉睡的铜铃。只因青兰高速改变了山坡的模样，路旁松柏成行，填沟换田，扩路招商，拆迁住楼，放弃农耕，工业兴镇无果。两年前，镇上统一指挥，山上引进种植上了金银花。而今那些老宅的砖瓦早已化作满地碎砾，荒草从裂缝里探出尖细的牙齿，把我们的记忆咬得支离破碎。

田惠珍的塑料桶突然倾倒，白花花的金银花瀑布般泻出来。她慌忙跪在碎石地上捡拾，绿叶几片被扔在一旁，蓝布裤膝盖处洇出深色水痕。“今年花价比去年跌多了。”她低着头，声音闷在花堆里，“前年还能卖八块，昨儿老周说只给六块。”一片花瓣粘在她发间银丝上，颤巍巍的，像只冻僵的蝶。

山脚下飘来柴油机的轰鸣，收花贩子的三轮车准时出现在暮色里。李巧仙两手提着盛满金银花的塑料桶往山上挪，铁丝桶梁在她四根手指勒出紫红的印子。她男人在银川工地摔断腿那年，女儿刚考上省城的师范学校。去年清明我去上坟，看见她蹲在丈夫碑前，用金银花编了个小小的花环。

“王老师您给评评理！”老周把电子秤往车斗里一撂，绿莹莹的数码管映得他脸色发青：“三十块六毛就是三十块六，她为啥不要三十？”田惠珍的塑料桶在秤盘上轻飘飘地晃，30.6元的字样跳出来时，她突然攥住我的袖口："不是四舍五入吗？"她丝毫没有退让的意思，“三十一，我明天还来摘！还可以叫上我女儿一起来。”

暮色更浓了，山那边推土机的轰鸣惊飞整片归林的鸟群。十几年前秋天，村子里的老宅就是这样被碾成齑粉的。戴着安全帽的年轻人说这里要煤石化厂，他们说话时嘴里呵出的白气，像极了当年戏台上飘荡的水袖。

李巧仙把七十二块钱对折两次，塞进贴身衣袋。这个动作让我想起二十年前收学费的光景，爸妈也是这样把带着体温的纸币交到我手里。那时教室窗外的梧桐花开得正好，田惠珍的大女儿总爱把野菊花编成指环，套在铅笔上当毽子踢。

山风突然转了向，送来远处火车的鸣笛。暮色中的长庆桥镇正在缓缓下沉，像一尾搁浅的鱼。新修的柏油路切开金色麦浪，却切不断地头老榆树的根须。我看见最后一篓金银花被倒进编织袋，老周的三轮车突突突消失在暮色里，尾灯红得像要滴血。

田惠珍挎着空塑料桶往山坳里走，蓝布衫渐渐融进苍茫暮色。她家老屋的烟囱已经三年没冒过炊烟，西墙上"城乡一体化示范户"的金属牌却擦得锃亮。去年腊月我去送春联，看见她丈夫的遗照下压着儿子的助学贷款通知单，玻璃板上的裂痕像道永远合不拢的伤口。

暮色漫过山脊时，我摸到口袋里那张泛黄的毕业照。三十八个孩子站在母校大门外笑，背后的黑板上还留着我用白粉笔写的诗句：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而今那些稚嫩的面孔散落在各个城市的流水线上，只有他们的母亲还守着这片日渐消瘦的土地，在暮色里一遍遍采摘着时光的碎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