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黄州的四月,天气已经转暖。苏轼坐在他那间临江的小屋里,望着窗外浑浊的长江水发呆。江水裹挟着泥沙奔涌而去,就像他这半生的际遇——从汴京的繁华到黄州的冷落,不过是一场突如其来的贬谪。 </p><p class="ql-block"> 桌上摊着一张信笺,是刘仲达派人送来的,说今日便到。苏轼用手指轻轻敲着桌面,心想:"五年了,竟还有人记得我。"</p> <p class="ql-block"> 刘仲达到的时候,已是傍晚。他穿着一件半旧的青布长衫,风尘仆仆,但精神矍铄,眼睛依然明亮如少年时。 </p><p class="ql-block"> "子瞻!"他站在门口喊道,声音里带着久别重逢的喜悦。 </p><p class="ql-block"> 苏轼愣了一下,随即笑着迎上去:"器之!你竟真的来了!" </p><p class="ql-block"> 两人相视一笑,仿佛又回到了二十年前在凤翔共事的日子。那时的苏轼意气风发,刘仲达还是个初入官场的年轻人。如今再见,一个已是饱经风霜的贬官,另一个也添了白发。 </p> <p class="ql-block"> 晚饭很简单——一碟腌菜,一盘豆腐,还有半壶村酿的浊酒。刘仲达并不介意,反而吃得津津有味。 </p><p class="ql-block"> "黄州的豆腐倒是别有风味,"他夹了一块,笑道,"比汴京的精致菜肴更合胃口。" </p><p class="ql-block"> 苏轼摇摇头:"你这是在安慰我。若是让你天天吃这个,怕是要叫苦连天了。" </p><p class="ql-block"> 刘仲达放下筷子,认真地看着他:"子瞻,这五年来,你过得如何?" </p><p class="ql-block"> 苏轼沉默了一会儿,目光转向窗外。暮色中的长江泛着微光,远处有几只渔船缓缓驶过。 </p><p class="ql-block"> "习惯了,"他最终说道,"起初觉得苦闷,后来发现种菜、钓鱼、写诗,倒也自在。只是偶尔想起旧事,难免有些感慨。" </p> <p class="ql-block"> 夜深了,两人对坐饮酒。酒至半酣,刘仲达忽然问道:"听说朝廷有意调你去汝州?" </p><p class="ql-block"> 苏轼点点头:"是啊,总算可以离开这里了。" </p><p class="ql-block"> "你高兴吗?" </p><p class="ql-block"> 苏轼苦笑了一下:"高兴?也说不上。不过是换个地方继续当个闲散官罢了。" </p><p class="ql-block"> 刘仲达叹了口气:"子瞻,你变了许多。" </p><p class="ql-block"> "人总是会变的,"苏轼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就像这酒,初尝辛辣,喝多了也就习惯了。" </p> <p class="ql-block"> 第二天清晨,刘仲达要启程离开了。苏轼送他到江边,两人并肩而立,望着江水沉默不语。 </p><p class="ql-block"> "子瞻,"刘仲达终于开口,"保重。" </p><p class="ql-block"> 苏轼点点头:"你也是。" </p><p class="ql-block"> 船夫催促着上船,刘仲达转身踏上跳板,又回头看了苏轼一眼,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挥了挥手。 </p><p class="ql-block"> 苏轼站在原地,看着小船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晨雾中。江风吹乱了他的胡须,他忽然想起昨晚写的一首词:"百年强半,来日苦无多。" </p><p class="ql-block"> 他自嘲地笑了笑,转身往回走。路上遇到几个早起的农夫,恭敬地向他行礼。他一一回礼,心想:"至少这里的百姓还记得我。" </p> <p class="ql-block"> 回到小屋,苏轼发现桌上多了一个包袱。打开一看,是几件新制的衣裳,还有一封简短的信: </p><p class="ql-block">"子瞻: </p><p class="ql-block"> 衣衫单薄,恐难御寒。 </p><p class="ql-block"> 器之手书" </p><p class="ql-block"> 苏轼抚摸着柔软的布料,忽然觉得眼眶有些发热。他走到窗前,望着远处的长江,喃喃自语: </p><p class="ql-block"> "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p><p class="ql-block"> 江水依旧奔流不息,就像这世间的聚散离合,从来不会为任何人停留。 </p> <p class="ql-block"> 午后,苏轼独自来到江边垂钓。鱼竿静静地浮在水面上,他却无心关注。脑海中不断浮现昨日与刘仲达的对话。 </p><p class="ql-block"> "你变了许多。" </p><p class="ql-block"> 这句话像一根刺,轻轻扎在心头。他想起自己年轻时在汴京的豪情壮志,想起那些与文朋诗友把酒言欢的夜晚,想起被贬时众人的避之不及。五年的黄州生活,确实磨平了他的棱角。 </p><p class="ql-block"> 一条鱼咬钩了,鱼竿猛地一沉。苏轼回过神来,熟练地收线。鱼不大,但足够今晚加菜了。他望着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的鱼鳞,忽然笑了:"至少还能自给自足。" </p> <p class="ql-block"> 傍晚时分,苏轼来到城东的小酒馆。这是他在黄州为数不多的消遣之处。酒保老张见他来了,立即端上一壶温好的酒。 </p><p class="ql-block"> "苏大人,今日有新鲜的山笋,要不要尝尝?" </p><p class="ql-block"> "好啊,来一盘。"苏轼点点头。 </p><p class="ql-block"> 酒馆里人不多,几个熟客向他点头致意。角落里,一个说书人正在讲三国故事,说到关羽败走麦城时,声音哽咽。苏轼听着,不知不觉多喝了几杯。 </p><p class="ql-block"> 老张过来添酒时,小心翼翼地问:"听说大人要调走了?" </p><p class="ql-block"> "嗯,去汝州。" </p><p class="ql-block"> "那...…以后就喝不到大人写的诗了。"老张搓着手,有些局促。 </p><p class="ql-block"> 苏轼笑了:"诗在哪里都能写。倒是你这酒,我以后会想念的。" </p> <p class="ql-block"> 夜深了,苏轼提着灯笼往家走。月光下的黄州城安静得出奇,只有偶尔传来的犬吠声打破寂静。他路过曾经种过菜的那片荒地,如今已经长满野草。 </p><p class="ql-block"> 回到家,他点上油灯,铺开宣纸,想写点什么。笔尖悬在纸上许久,最终落下: </p><p class="ql-block">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 </p><p class="ql-block"> 写完后,他盯着墨迹未干的字迹发呆。这首《卜算子》是他刚到黄州时写的,如今再抄,心境已然不同。 </p> <p class="ql-block"> 调令来的那天,苏轼正在整理行李。五年的生活,积累了不少杂物。他拿起一个陶罐,这是当地一个老农送他的,说是可以装腌菜;又翻开一叠诗稿,上面记录着这些年的所思所感。 </p><p class="ql-block"> 仆人进来通报:"大人,乡亲们都在门外,说要送您。" </p><p class="ql-block"> 苏轼走到门口,看到数十个百姓站在那里,有的提着鸡蛋,有的抱着布匹。一个白发老者上前一步:"苏大人,多谢您这些年的照顾。这点心意,请您收下。" </p><p class="ql-block"> 苏轼的眼眶湿润了。他想起刚到黄州时,也曾这样被人群围着——不过那时是来看热闹的。如今这些人,却是真心来送别的。 </p> <p class="ql-block"> 离开的那天,天气很好。苏轼站在船头,望着渐渐远去的黄州城。五年前,他是带着屈辱和愤怒来到这里的;如今离开,心中却充满不舍。 </p><p class="ql-block"> 船夫问道:"大人,要不要再望一眼?" </p><p class="ql-block"> 苏轼摇摇头:"不必了。该记住的,都已经记在心里。" </p><p class="ql-block"> 他走进船舱,取出刘仲达送的那件衣服,轻轻抚摸着。衣服的针脚很密,想必是特意嘱咐过要做得厚实些。 </p><p class="ql-block"> 江风透过窗缝吹进来,带着湿润的气息。苏轼闭上眼睛,听着船桨划水的声音,忽然明白了一个道理:人生最珍贵的,不是显赫的功名,而是这些平凡时刻里的真情。 </p> <p class="ql-block"> 三个月后,苏轼在汝州安顿下来。一个雨天,他收到从黄州寄来的包裹,里面是几坛腌菜和一封信。信上说,乡亲们都很想念他,希望他有机会再回去看看。 </p><p class="ql-block"> 苏轼把腌菜摆在桌上,倒了一杯酒。窗外雨声淅沥,他仿佛又听到了长江的涛声,看到了那个站在江边送别的身影。 </p><p class="ql-block"> "器之,"他对着虚空举杯,"但愿人长久。" </p><p class="ql-block"> 雨下得更大了,打在屋檐上,像是一首无言的离别曲。</p><p class="ql-block"> 2025.05.28于城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