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底色》

太阳帆

<p class="ql-block">  1992年深秋的某个傍晚,陈安蜷缩在酒宴角落的塑料椅上,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圆桌转盘上的油渍倒映着吊灯,像无数个扭曲的眼睛盯着他烧红的耳尖。几十年后他仍会从相似的噩梦中惊醒,舌尖泛起那年宴席上的苦涩。</p><p class="ql-block"> 佛说,无论你遇见谁,他都是你生命该出现的人,绝非偶然,他一定会教会你一些什么或者明白什么道理。陈安心有戚戚焉,在九十年代时的那一场赴宴,至今仍清晰地刻在心底,每每想起总让他感到尴尬和难过,那种一头钻入地缝的冲动。</p><p class="ql-block"> 陈安毕业的时候刚好遇到安定县在大力发展劳务输出的年代,该县是全国有名的贫困县之一,素有九分石头一分土之称的特困县,人口好众多,对于土里刨食的人来说,那就是杯水车薪,为了能让全县人民脱离贫困,解决温饱问题,政府多措并启,鼓励民营企业成立公司,甚至把外援资金都无息贷款给企业,让这些公司发展壮大,从而带领更多的剩余劳动力外出务工增加收入。这也是陈安成为万物公司的一员奠定了基础。</p><p class="ql-block"> 刚参加工作的陈安总在黄昏时分走到一桥桥头,那里是江边,清澈的江水穿过县城,把安定县分成东西两半,城东有汽车站,这是他从乡下坐汽车到达县城的必经之路。城西有县政府、集市及各部门所在地,也较为繁华。河边蜿蜒曲折的小径,犹如丝绸一般斑斓,高大的树木高高矗立于路的两边,挡住夏日娇阳,黑黑的白油马路泛着油光,以及隔三差五的路灯,总让人觉得这座县城实在不够现代化。陈安溜达其中,感慨人们的包容和自在。</p><p class="ql-block"> 不过,陈安心里总感觉怪怪的不踏实,为什么会这样呢?他边走边想,想了半天总算想出了缘由,那就是眼前的一切与他想象太不一样了,他更向往的是大城市的生活,那里有高楼大厦、有霓虹闪烁的灯光,有美丽的公园。同时他更想起了乡下的山路,清澈的江水,高大的野酸果树,起伏的山峦和广袤的天空,还有日升月恒云卷云舒的壮阔景象,一切是那么亲切自然,而眼前的这些完全失去了自然的本真,多了人为雕琢的痕迹,也多了太多的虚伪和无奈。这种感觉和他对现在的自己感觉完全不样,一个怀揣梦想的乡下人来到城里,不得不屈从很多的规矩和无奈,变得不是原来的自己了。他不喜欢这座城市,但他又不得不依附于它,犹如眼前那些被削去树冠的移栽来的大樟树,要想在城里活下来,就只能被砍掉那些在山野自由伸展绿荫如盖的枝叶,苟且贪生。后来他慢慢习惯了,学会了忍耐。</p><p class="ql-block"> 白棹是陈安就职于万物公司的同事,人长得白白嫩嫩的,不是男人该有的模样。同样是出生于乡下,可他更象城里人,报到几个月后两人终于相互认识并成为好朋友。在九十年代,安定县的文化娱乐项目还是很少,茶余饭后人们更多的娱乐消遣就是街道边随处可见的卡拉OK摊,在那里k上几首歌,一整晚的时光也就消耗掉了,或者到歌舞厅里跳跳舞。年龄相仿又都没谈过恋爱,两人自然玩到了一起。</p><p class="ql-block"> 万物公司在安定县有着特殊的双重身份,它既是民营企业又是政府直接管辖下的集体企业,因为它的绝大部分流动资金都来自政府下拨的外资援助资金,公司的使命既是赢利也肩负着带领群众外出务工解决贫困的主力军,因此公司受县管理局的直接领导。该局局长是位四十多岁的退伍军人,有着军人的直爽和豪迈,对单位的干部职工非常关心,时常邀请大家到他老家做客。在安定县请客吃饭常常是职场上联络感情的纽带,也是拉近彼此距离和职务升迁的最佳契机。</p><p class="ql-block"> 白天县城下了一场小雨,洗得天上、地上、田野上都清清净净的。空气清新极了,极目向天,就能清清楚楚地瞧见几团白云仿佛是贴在山巅和楼顶一般。一切的困乏、烦忧和无聊都荡然无存,只留下轻盈通透的灵性和着清新的山风自由舞动。 清水河面上罩着一层氤氲的簿雾,把山区县城勾勒出一幅美丽的山水画卷。这天刚好周末,办公室周主任说:龙局长邀请大家今晚到他老家做客。听到这话,陈安稍微愣了一下,等反应过来的时候,激动的心情就如同攀上了珠穆朗玛峰,脚不粘地在云层上飘着,要知道能够到大领导家做客对他来说那是莫大的荣幸,正如威廉·詹姆斯说的一句话:“人类天性中最根深蒂固的本性就是渴望被人赏识。”走出办公室,远远地看见白棹正好下乡回来,于是两人商量着要买什么礼物。按照习俗到别人家做客是不能空着手去的,尤其是去领导家更不能随便,那不礼貌,至少要带点东西,也是对主家的尊重。</p><p class="ql-block"> 来到市场,白棹说:我买苹果吧!好的,那我买酒。于是陈安在百货公司买了两瓶酒,花了他大半个月的工资。在大家准备得当的时候,司机开来的柳微面包车刚好到了公司门口,六个人笑闹着挤上车,不大的车箱里顿时充满欢乐的气氛。</p><p class="ql-block"> 面包车沿着城外的村庄开动,灿烂的路灯逐渐亮起,勾勒出树木沧翠的轮廓,头顶上各种招牌的霓虹灯竞相闪烁、跳跃,把城里装饰得几分喜气和豪华。 小车在夕阳的余晖里有条不紊地前进,车后的城市渐渐暗淡,不远的群山也融入了苍穹,夜色中的山城开始有着万般的风情。众人说笑间,小车也到了目的地停了下来,陈安通过车窗望向窗外,院墙内的两层小楼灯火通明,大门敞开,时刻准备着迎接客人到来。</p><p class="ql-block"> “往左打半圈,对,就停这棵香樟树底下。”白棹按住驾驶座靠背往前探身,塑料袋里的苹果在真皮座椅上划出细微的吱呀声。局长家大院的雕花铁门虚掩着,隐约飘来糖醋鱼的香气。</p><p class="ql-block"> 面包车滑轨门被白棹推开时带着破风声。堆积在门框处的半箱矿泉水轰然倾泻,白棹手肘撞在车门立柱上,忘记系好的苹果袋应声断裂。几枚贴着“福”字的苹果争先恐后跃出,在局长家院门前的缓坡上奏响清脆的圆舞曲。红富士苹果顿时化作十多个小太阳,顺着青石板斜坡欢快奔涌。最顽皮的那个撞在石柱底座,转个弯直奔院角正在爬着的小黄狗。</p><p class="ql-block"> 铁门恰在此时洞开,局长锃亮的皮鞋尖堪堪停在一个沾着草屑的苹果前。白棹的视线从满地狼藉往上爬,掠过笔挺的西装裤缝,最后卡在对方似笑非笑的嘴角。后腰突然碰到冰凉瓷瓶,他想都没想就抄起那对白瓷瓶,献宝似的举到胸前:“局长,这是我们...”</p><p class="ql-block"> 台阶下传来倒抽冷气的声音。陈安半蹲着僵成扭曲的雕塑,左手捏着个泥水淋漓的苹果,右手还保持着抢救袋子的姿势。酒瓶上的红飘带在晚风里轻晃,正好拂过白棹暴起青筋的手背。</p><p class="ql-block"> “年轻人就是有创意。”局长接过酒瓶时,一枚苹果悄悄滚进了门廊下的排水沟。白棹瞥见金灿灿的“福”字正卡在阴井盖缝隙里,他不敢作声。而陈安的指尖还粘着片被碾碎的苹果贴纸,上面印着“吉祥如意”的残角。陈安提着所剩无几的苹果袋和同事一起,涨红着脸进了局长的家门,很快,局长家人就端上来一盘又一盘的新鲜菜肴:油炸成金黄色的银雪鱼上,撒的是点点葱花花瓣;鲜嫩洁白的茭白被切成薄片状,和粉红的辣椒炒在一起;啤酒蟹里加入了金黄色的菊花,清香怡口。紧接着什么五花肉炒酱豆米,酸菜汤,猪扣、羊扣、凉拌黄瓜,水煮酸菜鱼,真可谓红的似血,白的如玉,黄的呈金,蓝的赛钻石,几乎所有的颜色都在餐桌上集合了。</p><p class="ql-block"> 可是这么多色、香、味俱全的美食对于陈安来说提不起半点兴趣,他的思绪全尴尬地栓在局长家的院门外了…</p><p class="ql-block"> 多年以后,陈安的脑海里并没存有当晚宴席场景的记忆,宴席如何推进、什么时候结束,怎么回到城里全记不清,脑子好象断片了一片空白。九三年以后各有际遇,陈安去南海创业,白棹去城北市当老板而各奔东西。</p><p class="ql-block"> 人有时候真是这么奇怪,好运气和坏际遇不知道哪个先来,在被生活彻底打败时,棱角才会收敛,才懂得内心深处最真实的想法,才会明白什么是现实的残酷,有时候跌倒也不全是坏事,它会让人明白很多道理和学会坚强。俗话说:教育人的通常不是道理而是南墙。两年后带着满身伤痕和满头肿包的陈安回到安定县时,龙局长接济了他,给他在管理局安排了个管理岗位,虽然清闲,可陈安觉得所学非用,他认为:世上才华共有八斗,他占三斗,二斗官员、二斗商贾,剩下一斗流落民间。如果让他来管理城市规划,至少不会出现 “拼图、摊饼、缝补、丛林、迷宫和混搭”的代名词。偿尽生活苦辣也为了求得心安、清静,陈安转而学会了问道:</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诗曰:</p><p class="ql-block">炼就身形似鹤形,</p><p class="ql-block">千松荫里藏玄文。</p><p class="ql-block">问道何须多赘语,</p><p class="ql-block">云栖碧落水栖樽。</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苔侵石径闲踪少,</p><p class="ql-block">鹤伴炉烟远世纷。</p><p class="ql-block">夜半虚室听雪落,</p><p class="ql-block">晨起空山看日升。</p><p class="ql-block">此中真意谁能会,</p><p class="ql-block">唯有清风明月心。</p><p class="ql-block"> 2025年5月28日</p><p class="ql-block">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