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乐天地》修订本（19）

小说吴晨

长篇小说《乐天地》修订本（19） 作者：吴晨 第七章 林涛卧薪尝胆古矿洞造兵刃骆禾忍气吞声新钢厂秀格物 第一节混铁烟香 这一年的夏天，骆禾带着白玉烟枪，在二号高炉上混日子。 他混日子的信条是假借抽烟做文章。你说我是假抽，我还就真抽，云山雾罩的好受！你要说我是真抽，咱还真就是拿这烟来掩人耳目的。任他日本人有啥辙？ 有一日，他登上炉台。烟尘弥漫之中，看见伊藤来到了炼铁现场，正与戴着大帽头大汗淋漓的古江丰作交谈。现场轰鸣。两人说话的声音都很大，竭力嘶声。远远地，骆禾听到几句，是在说要成立什么昭和制钢所，还要组织退役军人搞什么劳务挺身队的事。他不关心这些，急着回避。 骆禾见到伊藤，从来都是躲着走的。他知道伊藤的厉害。自打在台町迎宾馆看见他腰佩日本大战刀的动武相儿，他的心就变成了一块软塌塌的肉儿，硬不起来，再发不出不驯服的犟劲儿：咱忍气吞声混时局，能怎么混，就怎么混！ 伊藤喊住骆禾，也有话要说。 他一直想让骆禾变回大烟鬼，这是他与女儿音羽之间的博弈。他清楚，要阻止女儿与骆禾的情愫之事，难在劝止女儿。他更清楚，在这个问题上，自己的女儿之主动是强于骆禾的。去年小鬼呲牙那一夜，他随军出发，到奉天，到长春，又到哈尔滨……军事行动中，亦屡屡操心女儿，知她在这段特殊的时间里，不能少了跟骆禾幽会。 他擦了一把汗：“骆桑，你的不要躲闪。有一句话，还是跟你明说了吧！你的，不要再打我女儿音羽的主意！多年前，你把她劫到牛庄去，我没把你关起来，完全是为了我女儿的尊严。你的不要得寸进尺！” 骆禾第一时间想到了否定，脱口便道：“音羽她……那也不怨咱呀！”说完就后悔，这不等于承认跟音羽有事吗？他脑子转了个圈子，嘴里便也绕着圈子道：“古人有云：人心之动，物使之然也。” 伊藤似乎听懂了他的话，又似乎没听懂，眉目紧蹙。 骆禾怕伊藤多想，他自己的脑筋却急着拐弯儿。咱要蒙住了他，还得有点办法！想起他真假抽烟的信条，忙找补：“是烟土……烟土！” 伊藤眼珠转了转。又转了转。 “骆桑，不要用什么古话来遮挡你的歪心思。现在有一句新流行的话，算是我对你的警告！” “什么话？” “日满一德一心！” “啥一德一心？” “你的做事，要考虑我的想法。你的不可以妄为。一德一心，很重要！” 骆禾神经有些紧张，也开始冒汗。“一德一心”可是个有潜在危险的词儿，还不知道自己“混”的想法会不会被伊藤识破。正担心，不想，伊藤说话转了方向。 “骆桑，你的应该想到，你该娶的人，是你的洪寡妇。我的听说，洪掌柜留下的那个女孩子，已经被你收养了，这很好。她的哥哥洪振山在乐天地当了警察，这也是好事……而我要告诉你，她的第二个哥哥，我的养子，伊藤塑造，现在已经进入东京帝国大学，深造炼铁。这又是一件大大的好事……我的说过，将来会把他交还到你的手里，你再把他交给洪家！” 听伊藤说出这一番话，骆禾神经放松了许多。他甚至感到了精神上的胜利。本来只想蒙混过关，却换了个伊藤态度上的含糊，他觉得他赚了。忽忽悠悠地，便觉得，从打当年给高炉点火，没白忙活；现在守在高炉上，也是应该的，是在等海儿回来。他甚至幻想：能不能像伊藤所说，自己真地娶了馥儿…… 又一年的夏天，昭和制钢所成立了。它是由鞍山制铁所变身而成。宣告开业的庆典，伊藤特意带着女儿音羽参加，让她感觉到帝国使命的重大。他想借机劝女儿进入制钢所任职。 伊藤很希望培养自己的女儿。当年老君庙会时，他与满铁社长联系，想让女儿进入满铁总部，最好能当上社长的秘书。为此，他还特意让女儿陪同社长参观高炉。可是女儿不听他的，只想当一名教师。这让他很失望。但他没有办法。他的夫人因为反感武力和血腥，在音羽两岁时，就离开了他。而因为他的娇惯，女儿已经形成了自己的性格，经常因为不和谐的事情把他镇住。此次的努力，又被女儿拒绝。女儿的说法是，烈火铁水太吓人，她更想在平和的环境里，为帝国培养后备的力量，那才是她要做的大事业。 伊藤不甘心，又生新想法。借着庆典气氛撩涨起的情绪，他在会场上找到了被邀请的嘉宾田山源次郎。 “田山君，我希望你能看到大日本突飞猛进的发展势头，与昭和制钢所合作……” “你的能给我什么？”田山试探伊藤的虚实。 “什么？机会呀！”伊藤严肃地说。 “什么机会？” “我的准备在铁东繁华地区——或者说，在台町附近，建一所高等职业学校，以培育昭和制钢所的后备力量。怎样？你的可能投资吗？” “这个……可是……”田山感觉振奋，他也是正有寻求发展的念头的，采矿之外，他还看好了乐天地的娱乐业。他改变了重建烟馆的计划，正想着在热闹地儿开设一家专门表演日本歌舞的“田山大舞台”呢。此时，他以其商人的本性，权衡起利弊。 伊藤见他犹豫，又说道：“新建职业学校，有你们田山家的机会……我要把骆青才调去任监学，你的女儿景子可以入校学习。” 田山听见骆青才的名字，小眼睛里即刻放出异样的光彩。他感觉到了机会。 伊藤又道：“职业学校可以实行住宿制。修一个大大的操场，还可以修一个小型的花园，年轻人课余期间可以在那里交往嘛！我的意思，日中亲善，一德一心，该有多么的好！你的明白？” 在汤岗子田山家的大别墅里，景子跪坐在曾经给骆青才敬过酒的矮桌前春心荡漾…… 她很乐意接近骆青才。父亲决定投资兴建的职业学校还没影呐，她已开始想象学校的操场和花园了…… 骆驼山顶，驼峰下面，传说中骆家先民铸剑抗敌的那个矿洞里，铁锤声声，火光闪闪。骆禾送来了焦子（焦炭）和王八铁。林涛正为红姐打一把大刀。 林涛执小锤。他早年受父亲的影响，喜好练刀练枪。跟着父亲手下的兵丁，学会了打造兵刃的手艺。今日开炉，是因为红姐有个特殊的要求，她要用自己打的大刀砍死吉野。 王三好拿大锤，魁实的身体好像有使不完的劲。他心里憋着火。两年多了，义勇队几次袭击采矿所，都没有成功。 红姐猛拉风箱，好像用这动作，能把胸中的怒火迸发。 骆禾眼看着他的王八铁，锤打出红红的大刀的形状，就想说自己从炼铁厂偷来铁和焦子有功。赧涩所致，话竟说成：“小日本这铁是真好，焦子火也是真硬！” 王三好听得不顺耳，一锤落下，便没好气地怼道：“骆禾大哥，你是真会说小日本的好话！你忘了国恨家仇了吧？” 骆禾觉出口误辞不达意，忙辩解道：“咱没忘啊！咱这不是偷了他们王八铁了吗？” 王三好听着还是不顺耳：“你说话咋那么难听？谁偷谁的？这铁本来就是咱中国人的。” 骆禾理屈，趁着王三好又一个高锤抡起，后撤一步，自下台阶道：“幸亏你们是动动铁锤，打一把大刀，咱给你们弄一块王八铁就行了。你们要是学咱骆家的祖先，在这古矿洞里铸剑，咱还得从高炉上捧来一捧铁水呢！” 王三好又是一锤，赌气道：“以后我自己进工厂去拿，省得磨叽（啰嗦）。” 骆禾并不生气，他似被王三好一句话提醒，忽然眼珠一转说道：“你要进厂，还真有个机会！日本人刚成立了昭和制钢所，正在招新工人。他们害怕关里来的人反抗，愿意招当地的人，说当地人老实。趁这个机会，你报名混进厂里，王八铁，随便拿。” 林涛听出了门道。他敲着小锤，引导着大锤：“三好，有这机会，你可以潜入进去！像当年水神上了高炉，破坏他娘的工厂。” 小锤敲过，大锤跟上，声震古洞。 “三好兄弟，名气太大，上花名册有危险，要换个名字。” “那烦劳你给他起一个。” 骆禾掐指念道：“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就叫郑光明吧。有点亮，也有点希望不是？” 王三好听他们说，不再搭话，默默地抡着他的铁锤。火光中，铁锤一次次砸在那块已显出刀形的红铁上，火花迸溅，声音也传到远处。 洪寡妇在悬挂着“道外堂”木匾的矿洞中，听到铁锤的声音，心里觉得安稳。她觉得义勇队的人时隐时现，是能镇得住鬼魅的。其实，冬去夏来两度春秋，她守护着娘娘像下面暗道的秘密，还用洞里的大灶铁锅“烀地瓜”、“煮鸡蛋”，也给了艰苦抗敌的林涛他们很多的帮助。 她知道骆禾此时在上面的矿洞里…… 骆禾经常来，给林涛送来王八铁打兵刃。也到这“道外堂”来劝她下山，还总拿吉野吓唬她。 她一直把骆禾还回来的“雷击木”放在娘娘的神位上，也算了镇洞避邪的法物。其实多是为了给骆禾留些面子。她也知道骆禾这个人小心思多，索性接受了这好心，就当这对黑木钗，真有雷公电母的震慑力，能把鬼怪邪魔赶走。 不过她也奇怪，自打洞里放了这东西，吉野这个鬼祟，有两年没来过，这倒是真事，随了骆禾的话。 丁文鉴在夜里看见过山上火光闪闪，隐隐约约，也听见过铁锤声响。他怀疑有抗日义勇队在活动，就派林老四偷偷上山去看。 林老四回来说：只看见洪寡妇一人住在古矿洞，一头的白发，跟当年在矿山上显灵的老白太太一个模样。因为当年老白太太舞着水袖要带他走，自己吓尿了裤子，现在就不敢太靠前去看，更不敢进洞，所以也弄不清他看到的洪寡妇是人是仙。 丁文鉴不相信洪寡妇是仙，又堵不住林老四的嘴，只能又说起他那句老掉牙的口头禅： “这话不招人爱听！” 转眼又过了一年，花园式的高级职业学校建成了。学校建在铁东繁华处的大正广场附近。伊藤按自己的设计，把音羽和骆青才安排到学校当监学。 音羽高兴，新学校离台町的家很近。想着今后徜徉在景色优美的台町和花园样的学校之间，为帝国培养有用之材，她惬意怡然。 我跟随音羽老师进了高级职业学校。这些年，她已经教会了我演奏风琴。她有计划，让我学好日语专业，再利用课余时间，教会我日本歌舞。 小乐升入高等职业学校，引起骆禾心绪的波动。他积年耿耿于心中的后悔事，就是把小乐带进日本人的圈子里。虽说这些年供养小乐，是他花的大金票，但他知道馥儿和红姐都不满意他。看着小乐一天天变了样，他真怕啥时候这两位跟他要原来那个只会格格笑的小女孩。 他再劝小乐回古城，依旧不灵。 我不听先生的话。我认准了音羽老师，我要粘住不放。我还寄希望于好看的骆青才……我抵挡先生的话是：“先生你不是对我娘好吗？你把她也接来，让她也住一住洋气的八角房！我和娘都在市街，不是更好吗？” 骆禾说不过小乐，又不服气，暗自决定有时间就去学校探一探，再想办法把小乐弄回古城去。他要卸下替馥儿和红姐监管小乐的责任。不能让她彻底滑向日本人的一边，那可就无法交代了。 骆青才被安排到新的学校，是身不由己的事情……唯一让他心顺的方面，就是小乐也来了。骆青才越来越感觉到小乐对他的吸引。无论是小乐沉静之时，还是爽朗之际，在她的身边，他的情绪总是很兴奋的，也讲不出理儿去。 可他的心终是没能顺了。他的身边多了景子。 田山景子，这位富商家里的娇小姐，来职业学校读书，本就是为恋爱而做秀，专奔着骆青才而来的。她觉得这个学校是他父亲投资创建的，在学校里到处都是充满自豪感的，处处还要显示出保护青才大哥哥的意思来。没有几日，景子就发现骆青才对待她的态度，还是跟以前一样的。这让她想起汤岗子大别墅里那一杯凉的清酒。 她还要努力。在课余的时间里，她刻意打扮自己。母亲支持她，给她买了黄色的新和服，更显富贵。她炫耀似的，穿到了学校，让骆青才看。想象着用黄色的飘带缠住大哥哥。很快发现，骆青才被洪小乐吸引了，她心生妒意。但是以她的自豪感，自然不会把洪小乐放在眼里。她早知道洪小乐是寡妇的女儿，一不留意，眼神中就会泄露鄙夷之色。 我看见田山景子也入学了。她的年龄比我大，浑身有一种很成熟的美。她时常穿着漂亮的和服，黄色的，显得温柔又多情……时间长了，我发现她的温柔和多情，是投向骆青才的。我有所醒悟！难怪职业学校里有这么一个大龄的学生！ 我心里酸不溜的。她的身份触动我的自卑。尤其是见她穿着漂亮的和服，白皙的后脖颈，露着让人心动的美感，我的心里全是醋意！ 我也想穿和服，要跟景子比一比。我就去跟音羽老师借。她一点都不感到意外，说她可以给我买新的。她说学习日本歌舞，穿和服是必修课，还要穿木屐呢！她又问我，你穿和服，不怕先生教训吗？我说我在学校里穿，不让他看见。她很高兴，又说，你要记住了，只能在课余的时间穿。 音羽老师带我去日本人开的商店，给我买和服。她给我选了蓝白色带绣花的，我却执意要选黄色的，因为要和田山景子置气。腰带也要黄色的，又宽又长的。我憋足了劲儿，要把景子比下去。 新和服藏在学校宿舍里，不能穿回八角房去。我不能让先生看见它。 天气热了，骆禾把身上的西装也淘汰了，换上了短衣裤。这衣裤质地考究，针角精细，钮襻都有滚边。他还在上衣口袋里撂金表，并把金链子郎当（垂挂）在外，可说是洋派的打扮，脚底下却不配套地穿了双布鞋。走起路来横着晃，活动起来比那西装革履轻便多了。 他以学生家长的身份出现在校门口，他憋着主意要把小乐弄回去。门卫校警见其一身日满流行的入时打扮，也没多问，就请他进了校园。 职业教学楼，是两幢三层的楼房，一白一灰撩人的眼目。白色是女生教学楼，灰的是男生的。两幢楼的中间是共用的操场、园林绿地，还有一处水泡子，四周柳树环绕，假山顽石树影倒映。这花园似的环境，给骆禾的感觉是舒适有余而治学气氛不足。这给他找回小乐增添了理由。 我第一次把新买的和服木屐穿到操场上，就故意遛到景子的身边，在她面前展示。我看她的脸色变得惨白，是受了黄颜色的刺激！我心中欢喜，刚要再做几个挑逗的动作……就看见我的“家长”先生进了校园。吓得我急忙转身就逃，忘了自己还穿着木屐，一脚迈出去，险些摔倒，幸亏景子扶了我一把。情急之下，我索性甩掉木屐，光脚跑进了女生楼里…… 骆禾把目光往女生群里盯，寻找小乐。但见女生们穿着统一的校服，白色的圆礼帽，白衣黑裙，白袜黑鞋。有的同学手里还有个手拎式的书包，出入行止，显得高雅。可是看了半天，未见小乐，便奔了白色的楼。 伊藤音羽挡住了骆禾：“先生，女生的楼，男士是不可以进的。” 说完，她的脸刷地红了。她没想到先生会出现在新的校园里。她想起了她时常与先生的相会，心里边砰砰地跳。她感觉先生是借着看小乐来看她的。 “小乐，她在做作业……”她替小乐隐瞒，有些尴尬，转头对操场上的学生喊道：“同学们，请过来，大家欢迎先生来学校参观！”见聚集过来的学生们站成了队列，她又说：“这位先生是昭和制钢所的技术员，有很高的水平。以后，我会请他带同学们到高炉上去参观，看一看大日本钢铁冶炼事业的成就。这位先生会给我们讲解很多炼铁炼钢的知识的。” 学生队列中响起了一阵鼓掌声。 掌声过后，音羽故意问道：“先生，可不可以呢？” 骆禾被弄得一阵发飘：“当然可以……” 他想起那句流行的话，又说：“一德一心嘛！” “老叔，你说的这是报纸上的词儿！” 骆青才手拿着《盛京时报》，出现在骆禾身后…… 骆禾感觉到侄子青才被调动这事不一般，凭感觉认定这与田山有关。看着侄子，他很快就想到田山的女儿景子，恍惚中一种预感闪过。他一眨眼，真就在侄子身边看见了这个日本姑娘。这时间，她正扭头瞅着骆青才，表情如梦一样，又似喝醉了清酒。骆禾只一瞥，就看清了一个事实。田山是在布一个大局，将其女儿送进学校，凑到青才的身边，明显是裹带着不可告人的意图和谋算的！ 他忽然觉得自己之前欲撮合青才和小乐的想法，是有先见之明的！他立马换了个思路，这是他所擅长的：咱先让小乐在职业学校里混，和青才在一起，说不定就成全了好事呢？ 这样想着，骆禾的心暗自畅快起来，忽又觉得伊藤建这个学校，冲了他的心，合了他的意，正好成了他实现愿望的心理安慰。想到小乐进校，能破了田山的阴谋，他急着找小乐回去的心思，也消去了大半！ 景子回家告诉父亲田山，洪小乐与她竞争骆青才。说她竟然选了同颜色的和服。 “她这不是在气我吗？” 田山的城府很深，低声说：“你不要学洪小乐那么张扬，要懂得将自己的心思藏起来！” 景子不高兴：“你这是要憋死我呀！” 眼看着昭和制钢所又准备新建多座高炉，还新建了炼钢厂，田山也加快了开发西山铁矿的步伐：购买设备、招收矿夫…… 招工之事，他暗挖东矿的墙角。借着合办烟馆的关系，让丁文鉴也做西矿的把头，只为让他从东矿带出来有经验的成手矿夫。 丁文鉴做了两边的把头，岂不欢喜？他又动用了所擅长的鬼把戏：先让林老四带着打手在东矿物色矿夫，找茬儿暴打施虐，逼迫其逃跑。他在西矿这边儿做好准备，顺势把人招来，让吉野矿长摸不着头脑！ “此计甚妙！”田山拍手称快！ 有一日，音羽又来八角房与骆禾相会。她带来消息，说她父亲器重先生，决定要把先生调到新建的炼钢厂去。骆禾不在乎。去就去，没什么了不得的！在哪儿不是混？都一样！他又得意。管咋的，能让这阴得乎的日本人当回事的人不多，这本身就证明了自己的实力。只是……离了这炼铁厂，再给林涛偷王八铁和焦子不方便了。 骆禾进入炼钢厂，方知调他来，是参与混铁炉的建造。骆禾觉得顺气。“混铁炉”好啊！一个“混”字合咱的意！咱要的，就是混啊！ 等到实际干起来，他傻眼了。 混铁炉这东西，是高炉铁水进入炼钢厂的第一站，作用是混匀铁水，作个缓冲，再去炼钢。昭和制钢所这一批炼钢设备都是从西洋引进的，由西洋人指导安装。骆禾不懂混铁炉。他只是在实习时见过，没经验。他听不懂西洋专家的话，也看不懂西洋的说明书。只好求音羽去把西洋的资料翻译成日文。再看，“传动机构”、“润滑装置”、“电气系统”……妈巴子，依然看不懂！ 炉底基础，先搞机电。骆禾不懂，装也没用。咱躲！抽大烟，用烟遮脸！正好利用上伊藤的“大烟鬼”的说法。 田山安之助出现了。 这个保卫干事，嘴巴上已蓄起了一撮流行的卫生胡。虽然未见得增加多少男人气，却也是又多了几分的精明的。他巡查着混铁炉的工地。眼见得筑炉的地坑里，西洋的专家在指导安装设备，喊叫调试，忙得不亦乐乎；成群的中国工人却在坑边唠闲嗑、打瞌睡。他恨从心生，手不禁伸进裤兜，去摸勃朗宁手枪…… 进了工棚，看见骆禾仰面朝天，躺在草垫子上抽大烟，安之助卫生胡气得直扭：“骆桑，你的抽大烟，磨洋工的不行！” 骆禾打个哈欠：“小田山……那啥，咱跟你父亲是老交情了，叫你一声小田山，不为过吧？你说咱磨洋工，这不妥吧？磨洋工，那是苦力的事，咱是苦力吗？咱是管技术的，等外面遇到了问题，咱去作指导！” “你的违反了昭和制钢所从业员服务须知第二条，带有酒气和携带酒类者不得入场，你的烟气等于酒气！” “啥烟气酒气的，你别忘了，伊藤先生特批的，咱骆禾，必须是大烟鬼！” 安之助没办法，甩出一句话离了工棚：“少了你，还做不了槽子糕了？” 骆禾笑了：“好小子，学你父亲，要当中国通啦？这俏皮话说得好！臭鸡蛋，槽子糕，咱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田山依着丁文鉴的妙计，坐等矿夫上门，却失了算。虽说东矿的矿夫，难忍木棒皮鞭暴打，大量地逃掉，可西矿这边，还是冷冷清清的，招不上来几个人。 他慌了神，忙去摸底调查。发现这事竟与洪寡妇有关。十里八乡的信众，常有拜仙神老白太太的。矿夫中也流传着不能得罪仙神的说法。洪寡妇的“道外堂”就在西山上，谁还敢去采矿？ 田山决定撵走矿洞里的洪寡妇，又找丁文鉴，让他帮忙出主意。 丁文鉴：“这还用出啥主意？你就说要采矿了，让她滚蛋！” 田山：“不行！她哥哥陈琳，已经是乐天地大大的所长。” 丁文鉴：“什么所长？他就是一个卖馅饼的，姘上个骚性娘们，看把他牛的？他这是没遇上我，落到我的手里，我能整死他！” 田山：“我还答应过骆禾，不撵洪寡妇。” 丁文鉴：“你要讲信用？这年头？” 田山：“将来我要让他侄子当我的女婿。” 丁文鉴：“你绕来绕去的，终于说出了真话！” 田山：“只求你再出个妙计！” 丁文鉴：“我实在弄不清，洪寡妇和老白太太是怎么回事？林老四多少次遇到奇怪的事，我还真得小心点。你要的这个主意我出不了！” 在修建混铁炉的现场，骆禾整天想着“混”，暗中琢磨应对日本人的套路：“遇着咱懂的，咱就帮他们干点儿，趁机显摆显摆！遇到不懂的问题，咱立马端烟枪，装糊涂！” 懂的就干，不懂就跑！这一招儿，他认准了！ 混铁炉的炉底建好了。到了砌炉墙的一步，骆禾就牛了起来。因为砌墙比较简单，跟过去修筑高炉的炉壁没啥区别，都是粘土砖的活儿。趁着安之助来巡查工地，他挥动着烟枪，指手画脚地嚷嚷，故意显摆他明白的多。 有一日，伊藤来到混铁炉现场巡视。安之助向他报告说，骆技术员的表现忽冷忽热，干活儿时好时坏，与大日本是否一德一心，很难捉摸。 伊藤在工地上转了一圈，未找到骆禾，只闻到一种特别的香气伴着一股股烟雾萦绕于整个混铁炉的工地。他推开了工棚的门，里边传出了“吧嗒吧嗒”抽烟的声音…… 骆禾茫然地看向伊藤，然后倒开嘴来自言自语道：“在快乐中升华，在痛苦中淡漠，好啊！” 伊藤在烟香中叹息…… 他叹息的是，养子伊藤塑造虽在“塑造”之中，“再造一个骆禾”的计划还远不能实现…… 转念又想，眼前这个大烟鬼，还是要用的，为我所用！当下时局已经稳定，得让他为昭和制钢所出点力，也不枉大日本教授了他本事！姑且先让他混几天，稳住了他。等到西洋专家撤走了，再给他一个用武之地也不迟…… 这当口，他又想起与女儿音羽的博弈，他还真想见识一下骆禾服软抽烟、麻醉自己的样子。 “骆的，你的是说吸烟的感觉吗？那岂不是生存的良药？可以淡忘痛苦，还能升华快乐。怎么样，当我的大烟鬼吧！只要你能做到一德一心，我可以给你这个特权，你可以在工地上抽！让外边干活的苦力都看见！让更多人看到一德一心的好处，让更多人淡漠痛苦、升华快乐，怎样？嗯？” 骆禾闭上眼睛，如同关闭了通往现实的门。他专心“吧嗒”着烟味，让自己升华到快乐的云里雾中…… 等他再睁开眼睛，早已不见了伊藤的踪影。“只要不被他发觉咱是在这儿混日子就好！”待他略微清醒，便要思考。“咱糊弄走了伊藤，这大烟到底是真抽还是假抽啊？”左思右想，忽而开窍。“咱抽烟，已经升华到快乐的高境界。咱这既是假抽又是真抽啊！” 他收起了烟枪，又牛哄哄地，去看工人砌砖。借着心里的舒坦劲儿，还要说上两句儿：“师傅，慢点干！别把自己累着了！” 吉野对矿夫逃跑的事，很气恼。向伊藤报告，又被训斥一顿。他亲自下现场，看见宋达建推着矿车走得慢，怒气横生。 “你的说，那些苦力为什么罢工不干了？” “俺不知道！” “不知道就打！” 宋达建在矿山上无依无靠，只能顺从日本人。这些年他也费劲巴拉的，学了几句日本话。这时见要挨打，就笨笨磕磕地对吉野说：“矿长大人，俺也想跟你亲善，跟你一德一心。俺当年就求过骆主任，求他说情，别往死打俺就行！” 吉野气更大了：“说什么一德一心的？你还敢提骆禾？怪不得矿夫都跑掉了？原来是骆禾搞的鬼！往死打，打死扔到山沟里！” 宋达建被打得奄奄一息，还在念叨：“俺求过二东家呀……别往死里打俺……”说完就昏死过去。 田山经过了多日的考虑，找到丁文鉴说：“丁桑，凿岩机的、破碎机的，我统统地买了。西矿必须尽快开工，不能再耽误了！你若有办法把洪寡妇赶走，招来多多的矿夫，大金票的我加倍地给。” 丁文鉴听说又有钱可以克扣，来了精神道：“现有一计，我去帮你把洪寡妇赶走。你就等好消息吧！” 吉野受到丁文鉴的蛊惑，眼前就浮现出古矿洞里洪寡妇迷人的背影。他的欲火升腾，偕丁文鉴奔了西山。等到了古矿洞口，丁文鉴假托不便，让吉野自己上前，他则躲进树丛中。 此时正赶上洪寡妇走出矿洞。她想到外面的菜地里摘点时令的青菜。哪知迎面撞上了色迷迷的吉野？一个闪身没躲利索，就被吉野一把薅住了衣襟。 洪寡妇惊叫一声，甩掉衣服，逃回洞里。慌张之时，她抓起供在神位上的黑木钗，岔了声地喊道：“我有雷击木，我会扎鬼门十三针！我有雷击木，我会扎鬼门十三……” 吉野只当是听了神话，他站在洞口狞笑一声：“暗道的没有，你的逃不掉！”说罢就往洞里冲。哪知刹那之间，一道红影迎面杀出！ 红姐挥动一把红缨大刀，手起刀落，吉野人头坠地…… 丁文鉴在树丛中，眼见得吉野倒地，哪有胆量再细看那一道红影是人是仙？一转身就钻进密林，望风而逃。这个时候，吓得屁滚尿流了，他才相信了林老四的话。 洪寡妇手攥黑木钗，一路下山，不再回头。弃矿洞回客栈，昭示出了她出家意愿的终结。 山沟里，恶风呼啸，野狗狂吠。 一场大雨过后，宋达建苏醒，从死人堆里爬了出来…… 在乐天地，美惠子把哥哥吉野的骨灰罐放在家里。陈琳看见，不敢多问。美惠子说：“将来我要把它带回日本去，埋在樱花树下。” 等到混铁炉安装炉体倾动机构的时候，骆禾又不懂了。他一会儿觉得脑子被啥“电动机”的给转蒙圈了；一会儿又觉被啥“减速器”的弄得不会动了。他躲得远远的。 他跑出了厂区，到乐天地找小月逍遥。路遇带着警察巡街的陈琳。陈琳告诉他，吉野出事了，在馥儿居住的那个古矿洞。 听说了此消息，骆禾方觉自己每日里惶惶然地担心馥儿，其实主要是担心吉野这家伙使坏儿。忡忡忧心，这下子竟释然了。 转瞬间，他的神经兴奋起来！他猜出这是红姐干的！给她哥王大力报了仇！这是吉野的下场！ 骆家的矿石……炼成生铁……打成大刀，报仇！杀！哈哈哈！ 他觉得要犒劳自己。 他上了赏月楼。 他搂着小月睡。梦里边，还想着古矿洞，甚至听见了喊杀声……是咱送去的王八铁！咱是首功一件啊！ “首功一件！杀！哈哈！给咱出气！哈哈哈！” 他梦里笑出了声。 吉野被杀，丁文鉴吓得不轻，采矿现场都不敢去了。他冥思苦想，忽然忆起自己家里有一把老旧的毛瑟手枪。这是他年轻时在鞍山城外老毛子的铁道边捡到的，连枪带子弹袋，都被他藏于密处。后来，他就经常用家里有枪的话吓唬人。如今想起这枪，便翻找出来，觉得它终于派上了用场。 从此他换了装束，再到采矿现场，身上就挎着生了锈的手枪，腰间还系着鼓囊囊的子弹袋。走起路来，那枪便在身前晃荡来晃荡去，吓得矿夫们都躲得远远的。 元兴客栈的大堂里，洪寡妇抱紧了怀。怀里又是当年的那个小枕头。她告诉骆禾，这个枕套，是用当年包过洪掌柜头颅的包袱皮改的。骆禾听懂了话意，也感受到他的馥儿的肢体语言，早已拒他于千里之外。 骆禾：“你咋想开……回来了？” 洪寡妇：“我要是再退缩，就跟古矿洞里那两条大蛇过上了！” 骆禾：“庙上……哪儿都不去了吗？” 洪寡妇：“哪儿都不去了，我躲在自己的心里。跟你说，你把小乐给我接回来吧！” 骆禾：“小乐的意思……是……让你也进市街去住……” 洪寡妇：“是你的意思吧？” 骆禾：“小乐她上了职业学校，她想和咱侄子青才……” 洪寡妇：“门不当，户不对！这又是你的意思吧？” 伊藤命令饭田，速速追剿杀矿长的抗日分子。通缉令也下了，好长时间，不见踪影。倒是发现丁文鉴私佩枪支，在矿山上耀武扬威，逞凶一方，人见人怕。 伊藤很吃惊！丁文鉴一个把头，势力变得这么大，很危险！必须削平他！ 饭田提出，这种人危险在于他私佩枪支，但他欺压的都是中国人，可以让他为我们效力。 伊藤冷静下来想，对待中国人，是要有点套路。骆禾那样的，不驯服者，要着力安稳住了。丁文鉴这样的嚣张跋扈者，膨胀的势头压下去，还是有用处的。他转动着弯弯肠子：为了“一德一心”，也许还要靠“这样的”去整治“那样的”呢！ 丁文鉴也确实是想为日本人效力的。他听说洪寡妇已经回了客栈，山上再没有了老白太太，就派林老四再去侦察，说这一回别再提什么鬼了神的，要找到抗日分子的踪迹。在驼峰下，林老四发现了林涛打铁的矿洞，方知火光和锤声是从那里发出来的。丁文鉴即报告了饭田。饭田阴笑着，趁机说道：“丁桑，你的带路！” 丁文鉴挎着毛瑟枪，带路上了骆驼山。宪兵队从矿洞里搜查出打铁用的铁砧子、铁锤、铁钳子等用具。丁文鉴以为自己有了功劳，又撑了面子。不想，转身之际，饭田一声“八嘎！”，他就被宪兵队下了那只老枪，然后绳索捆绑。原来饭田早有安排…… 一场虚惊后，丁文鉴被放出了宪兵队。日本人免了他把头的身份，却把他夸奖了一番，支派他去乐天地派出所当警察。 丁文鉴不高兴。失去东西两矿双料的把头地位，像丢掉了一块大肥肉。他女儿丁小瑛心里却是高兴的，她可以到乐天地去找洪振山了。 骆禾听说丁文鉴当了警察，他就担心王三好潜入工厂的事被发现。后来一想，也没啥了不得的。王三好是在炼钢工厂里活动，丁文鉴当警察是在乐天地，也不进工厂，谁也见不到谁。他就把心放进了肚子里。 有一个星期天，闲着没事，骆禾想起馥儿的话。辗转推敲，决定再找小乐，送她回到她娘身边。他知道小乐难对付，但他还是不服气。不管怎么说，小乐她就是一个孩子，还敢反了天不成？当初咱不让她穿日本和服，她就真不敢穿嘛！ 他鼓足勇气去了学校。四处打听，寻不见小乐。 我置身在花丛之中，练日本和服木屐舞，是音羽老师教给我的。我特别喜欢舞蹈中那些张扬的动作。我的木屐还踏不稳当，走起路来身体却扭动得特别夸张。 音羽老师说我对日本和服的理解有错误。她说穿和服时所要的效果，是把女子的腰身藏起来。我听懂了她的意思，是嫌我走路扭得太招摇！但我不想改！为啥要藏呢？我可不像人家田山景子，条件好，有靠山。我若不去尽力地展示自己，就会觉得心里没底。我有自己的想法：我就要婀娜多姿！就要让别人看见我！ 骆禾寻到了校园内的小型花园，看到一个身着和服、足踏木屐的日本姑娘，独自跳着东洋的舞蹈。只见她腰身扭扭，衣袂飘飘，宛如一只翩跹于花丛之中的小蝴蝶…… 待她回头，骆禾蒙了。这哪是什么日本姑娘？他的眼前，分明是小乐一张妩媚的脸儿。 “啥？这小乐她瞒着咱，已经穿上了和服？” 他的心刷地凉了！ 他知道服气了！ （第七章第一节完，全书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