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八月九日这天,小春一早进城去单位报道。只因头天晚上与爹爹和大姐说过,所在工作单位的下级单位较多,很可能不会留在卫山城内而去较远的基层单位工作,因而爹爹执意与小春一起去,意图以爹爹年老多病和家境困难为由,争取留在卫山城里的单位机关。</p><p class="ql-block"> 到了单位,技术科的领导拿上小春的工作分配等报道材料去请示单位领导,不一会儿回来说,科里人员已满没有位置,只能安排小春去百多公里外位于西江桥头的基层单位工作,那里条件虽然艰苦,但是缺少技术员呀,正需要小春去呢。还说小春这样的毕业生更需要到艰苦的基层锻炼成长,那儿离小春二姐所在的山茅村也不太远,姐弟俩还能有所照应。爹爹是多年的老党员,也就不再言语,只得默认。依照单位安排,小春将于八月十三日星期一,乘坐机关到西江桥头的顺风车去往工作地。</p><p class="ql-block"> 小春没能留在卫山城里,工作的地方又是山区,大姐为此与爹爹大吵,数落爹爹抹不下党员的面子,把小春推到艰苦的地方去。爹爹苦着脸没说一句话,看上去越发老迈!这一晚,小春有几次被爹爹床铺的“咯吱”声吵醒。</p><p class="ql-block"> 第二天,爹爹起床比平时晚,下楼时踩滑木梯,跌落在梯下。爹爹动弹不了,大姐去借木板车,小春喊来邻居,一同把爹爹抱上木板车,连忙往两公里远的上村卫生院送。然而,卫生院的医生看了,却说爹爹已经不在了!</p><p class="ql-block"> 大姐扑在木板车上嚎啕大哭,小春泪流满面泣不成声,感觉天都塌了!两人一路哭泣着,脑中一片空白地回到家。</p><p class="ql-block"> 邻居们闻讯过来,嚷嚷着要大姐赶紧搭设灵堂、挑选葬日、置办棺木、操办伙食等等。大姐虽然强悍然而终究女流,不知如何办理急得直哭!好在一位才德兼备的中年本家哥哥主动承揽丧事总管,指挥着把爹爹遗体安放在一楼外间正中用两条板凳支撑着的几块木板上,张罗搭建起简易灵堂,请来先生商定三日后下葬,安排人用爹爹早已备好的松木板制作棺材,从抬运棺材的龙杠和人员到置办丧宴的采买和大厨,以及道士超度孝布冥钱等丧事一应大小巨细,他都安排得妥帖有序,只叫大姐准备钱款,催促大姐和小春赶紧知会邻里乡亲和至亲好友。</p><p class="ql-block"> 农村每遇红事或白事,村里各家都不开伙,一日三餐连着好几天都在遇事者家吃,直至结婚喜事谢幕或将逝者入土丧事完结。期间,只有相处较好关系较近的人家,派一两个人前来帮忙。</p><p class="ql-block"> 家里经济拮据,大姐只得向邻居们借钱勉力应对。</p><p class="ql-block"> 大姐带着小春挨家挨户地去请,将爹爹之死和葬日知会村里的人们。无论是去到村人家里还是在村头巷口,不论是平地还是泥坑,见着成年人,不分辈分年龄大小,一律“扑通”磕头跪请。</p><p class="ql-block"> 第二天一早,大姐动身去将丧事一一亲口告知远村的亲戚们,小春则进城,先去邮局给哥哥打了电话给二姐发过电报,之后又去单位技术科说明情况不能如期去工作,科领导将小春去西江桥头工作的日子延至二十号,届时小春只能乘坐客运班车去了。</p><p class="ql-block"> 之后,小春和大姐基本上就守在灵堂,只管给前来吊包的亲戚朋友和邻里乡亲灵前祭拜时跪叩答礼,其他一应大小事务均交由丧事总管派处。</p><p class="ql-block"> 邻里乡亲基本是晚上来吊包,白天要忙各自的农活和家务;亲戚朋友多在外村路途较远,一般一大早就动身前来,吊包后要回家去住,到出殡那日才再次前来。</p><p class="ql-block"> 亲戚或朋友都是邀约相处较好的人组队前来。来到家院门外,将事先备就的干果水果等祭品整齐摆放于托盘;拿出一块崭新的花布被面,偶见柔软亮泽的绸缎被面,被面中间将事先用白纸黑墨写好的方的或圆的一个大大的“祭”字或“奠”字或“孝”字贴好,两侧还会贴上长条形的白纸黑字挽联,用竹竿将张贴好的被面撑平了即为孝帐。一人端着托盘,一人举着孝帐,同行的人纵列于后,排成上祭的队列。队列的最前端的一人拿着一挂炮仗噼噼啪啪放响,以示有人前来拜祭,提请逝家接祭叩谢并按出殡日亲戚前来送殡人数发放包头孝布。邻里乡亲来吊包,一般都是记挂礼金礼品后叩拜,只有旁系本姓家族才有可能备祭品前来上祭。礼金大多二元或三元鲜见五元钱的,礼品为两老升米或三新升米,数量相差不大,均谓之“一班米”。</p><p class="ql-block"> 葬日头一天,太阳快要落山了,还不见哥哥的人影。担任丧事总管的本家哥哥说,不能再等了,太阳落山前必须入殓。于是,早已洗净穿好寿衣的爹爹遗体被放入松木棺内。就要盖棺了,只能见爹爹最后一面了,小春和姐姐再次嚎啕大哭。眼泪不能滴落棺里,大姐、二姐手抚棺沿哭倒在地……</p><p class="ql-block"> 哥哥进家时,天黑了好一会儿了。哥哥独自一人回来,嫂子要看管两个年幼的孩子。一路风尘疲累不堪的哥哥紧紧抱着棺木哭喊着,身为大儿子的他没能见上爹爹最后一面而伤心欲绝!原来,哥哥中午就乘坐单位拉矿的卡车出来了,刚行使了七八公里山路,前面的山体坍塌,前行的道路被坍落的山土木石拦腰截断了。哥哥没有跟随卡车返回单位,而是冒着小雨和土石掉落的危险翻越了坍体,沿路只身前行。哥哥再也没能搭上车,就这么一路走到家。</p><p class="ql-block"> 兄弟姊妹四人一起守着爹爹的灵柩,在这最后一晚,谁也不愿去睡,尽管疲累已极。忽然,大姐似乎想起了什么,里里外外地找。一问,才知道是找盖在爹爹脸上的那块黑布。于是,四人翻箱倒柜地找,还是没有找到。大姐又哭了起来,说这块黑布一定还在棺内,这咋个得了哇!爹爹一辈子都不有做亏心事,咋个能带着盖脸布到了阴间没脸见人呢!大姐哭着数落自己:</p><p class="ql-block"> “爹爹死的头一天我还责怪他跟他吵架,叫他死前带着气,永远都不原谅我哎……全怪我疏忽,不有想起叫他们拿掉那块布就把棺盖了,这可咋个办呀……天哎,咋个出我这种不孝女哎……”</p><p class="ql-block"> 大姐越哭越伤心,谁都劝不住,只能跟着她掉泪。大姐哭着哭着,突然就憋过气去,慌得二姐赶紧给她掐人中穴,小春和哥哥连忙揉她僵硬蜷缩的手和脚。连呼带喊,好一会儿,大姐才缓过气儿来,轻轻地问道:</p><p class="ql-block"> “我咯是死了? </p><p class="ql-block"> “两个青面獠牙的鬼拿铁链捆了我拖着就走,说爹爹死跟我有关,把我拉到阎王面前叫我说清楚。我看不见阎王的脸,只觉得阴森森地凉飕飕地,汗毛和头发都竖起来了!我说话一点儿声音也听不着,使劲儿挣也挣不脱,脑子是空的,就随掉到了无底洞里……”大姐幽幽的说。</p><p class="ql-block"> 这一晚,大姐时而糊涂时而清醒。糊涂时歇斯底里胡言乱语,听不清说些什么;清醒时冷汗淋漓气喘吁吁。小春和哥哥、二姐就这样被大姐折腾了一夜!</p><p class="ql-block"> 出殡日一大早,大姐就提起盖脸布的事,在场的人都说盖脸布不会留在棺内的,可大姐坚持她的判断。丧事总管左右为难:一方面,不开棺不能打消大姐的疑虑,万一盖脸布真在棺内确是个大错误;另一方面,入殓盖棺了就不能再开棺,自古以来就没有这个先例。本家哥哥思虑、权衡再三,决定开棺。开棺前他双手合十,口中念道:</p><p class="ql-block"> “天在上,地在下!打开棺盖,对袁大爷不有半点不敬的意思,只为查找盖脸布的下落,消除盖脸布遗留棺内的疑虑。惊动袁大爷您老人家,还请不要怪罪!敬请袁氏各位列祖列宗保佑!”</p><p class="ql-block"> 念毕起钉,几人合力将棺盖南移一半,立于棺木尾部的小春都清楚地看见,那块黑色方布将爹爹的脸全部盖住。大家楞了一下,隔壁的二叔妈手快,瞬间揭下了盖脸布。爹爹的脸很安详,就如睡着了一般,只是脸色有些灰黑了。本家哥哥说:</p><p class="ql-block"> “这个是天意呀!袁大爷不有见着大儿子心不甘呢!这下好了,您的大儿子也见着您了,您老人家就放心地克吧!您在那边保佑您的四个娃娃平平安安地,保佑他们过上好日子!”</p><p class="ql-block"> 话完,几人又将棺盖复位、钉好,回归丧事程序。</p><p class="ql-block"> 九点,外村的亲戚们也到了。多年前就偷偷摸摸做投机倒把生意的舅舅,很是瞧不起小春家,平时都不大来往,吊包时却上了丰盛的祭品和绸缎孝帐,此时更是在几千响的炮仗声中,擎着一丈多高的圆筒形彩纸孝幡,身后一红一青两只大狮子,每只狮身由两人穿顶,在一个身穿对襟黄上衣和浅蓝色灯笼裤、手持亮丽彩球男子的逗引下,踩着锣鑔声和鼓点,自巷道开始耍着进来。</p><p class="ql-block"> 小春家的天井太小施展不开,舞狮队只得停在右前旁侧的大天井里摆开阵势。随着一声吆喝,急促的锣鑔和鼓声响起,两只大狮子一左一右,跟随舞球人的引领,忽而跃闪腾挪双狮抢宝,忽而浅移碎步狮子戏球,时而晃头摆尾,时而张口笑目,引得众人掌声阵阵喝彩连连。最后,一声号令,两只狮子同时高高跃起如人直立,须臾间又俯身伏地点头触额,如此这般面朝小春家行了三次叩首礼,耍狮子表演结束。</p><p class="ql-block"> 村里人都说,从不有瞧过这么精彩的耍狮子!还说舅舅给小春家撑足了面子大长了脸!可事后大姐却说,舅舅这是向我们炫富、给我们摆阔呢!</p><p class="ql-block"> 六人抬的“龙杠”已在东边大天井外的巷口伺候,龙杠前端顶部的横杠拴着一只公鸡。大姐、二姐头顶白布做成的孝披,腰间用麻绳将孝披束好;小春和大哥头戴白色孝布包头,大姐儿子头上戴的是小包头,腰上都系着一根麻绳。这谓之“披麻戴孝”!所有孝帐也已整齐列靠于巷道一侧。</p><p class="ql-block"> 十点前,棺木在龙杠上安置就绪,抬龙杠的六人也已就位。坟地位于西边的狮子山,远且有一段陡峭崎岖的山路,龙杠六人抬已不能再少,一般都要八人抬,多者有十二人甚至十六人抬的;棺材是很普通的松木做的,上好的棺木材质有红椿、紫椿、黄心楠木甚至金丝楠木。龙杠的后面,依次是捧爹爹遗像的大哥、手握哭丧棒的小春、阿五侄媳妇抱着的大姐儿子、姨姐和表姐分别牵扶着的大姐和二姐,之后是孝幡、孝帐队列和亲朋好友、邻里乡亲的送葬队伍。</p><p class="ql-block"> 十点整,龙杠前燃放鞭炮的噼噼啪啪声响惊得公鸡直扑腾。鞭炮声落,随着“预备——起”的一声,龙杠抬起。一人敲锣开道,龙杠载着棺木朝前,先前排好的队列依序鱼贯随行,出殡了。此时,大姐和二姐已经用本地哭腔放声哭丧。</p><p class="ql-block"> 出殡的队列出了家门外的巷道,沿着北侧的村路自东向西而行,来到村西的公路转而向南,行至村西南角的花桥,龙杠停了下来。哥哥、小春、大姐儿子、大姐和二姐在敲锣人的指引下移至龙杠前,依序跪地伏身,让龙杠载着棺木自头顶缓缓通过。</p><p class="ql-block"> 小春双手握抬哭丧棒跪地伏身,棺木从身顶移过,反佛爹爹的灵魂轻轻拂过自己的身体,身心仍能感受到爹爹的体温和慈爱目光!脑海中闪现出一帧帧爹爹的画面:扛着锄头出工,踩着月光进家,身披蓑衣头戴竹笠修补雨天的房顶,上身赤裸手抱杵棒在大石臼上用力舂米……脑海里电影一样地闪回着镜头:爹爹背着幼年时烧糊涂的自己去老婆子那里捡回了小命,冬夜里爹爹用肚皮暖自己的一双小脚,和爹爹躺床上收听京剧样板戏《龙江颂》到深夜,听爹爹讲“包公断案”讲“扬升庵回乡”,爹爹送自己上大学进城去车站,爹爹陪自己去单位分工作……佝偻的身躯粗糙的手满是皱纹的脸,身穿蓝色对襟疙瘩纽扣布衣外罩哥哥的草绿色军大衣头戴哥哥的咖啡色毛军帽,爹爹的这一形象永远定格。在小春的记忆里,爹爹从未打过自己,反倒是自己不懂事,不时放浑对爹爹发脾气,挥舞着小拳头捶打爹爹,有一次竟甩了爹爹一嘴巴,爹爹愣了一会儿,阴沉的脸片刻恢复常态,没有责怪自己!小春恨自己的不懂事,后悔过年没有新衣裳没有得到钱而不高兴,后悔爹爹关爱自己时常常显出不耐烦,后悔上大学以后怕沾染虱子不再和爹爹睡一床,后悔因没能留在单位机关工作而在爹爹面前生闷气,后悔自己不考中专而考大学不早一年工作能多少报答一点爹爹的养育之恩!如今爹爹永远逝去,再也不能看到他慈爱的面容了!爹爹看不到自己领着工资的那天,看不到自己今后的成长,他在那边定会牵挂我这个尚未成家的小儿子,更看不到贫穷的家一定会一天一天好起来!爹爹过了一辈子的苦日子没有享过一天福,咋个不给我一点点孝敬他的机会……小春悲痛至极瘫软在地,眼泪像冲破地壳的汩汩泉水止不住地流啊流……当自己被人扶起时,哥哥和装着爹爹的棺木早已过了花桥,沿着泥灰的土路西向远去!只见花桥口给逝者“烧跟包”的地方,人围了一圈,圈中不时向上腾起燃烧爹爹孝帐上的贴纸和孝幡及衣物的灰烬碎屑,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焦糊味儿;人群中传来女人们哭丧的声音,小春从哭腔中听出了大姐和二姐真切悲戚的哭诉,让努力憋着哭声的小春再也止不住地嚎啕大哭……</p> <p class="ql-block"> 下了好几天的雨了,天依然没有一点点晴的迹象。8月20日这天,是小春去西江桥头单位的日子,虽然没有下雨,天却显得阴沉可怕!若是晴天,太阳已经升上来了。昨晚就收好的行李,扁担一头拴着被褥,另一头挂着提包、搪瓷脸盆和雨伞。小春担着行李,独自一人去往县城,去往车站,去往那未知的工作地和工作日子。</p><p class="ql-block"> 刚进了车站,外面淅淅沥沥下起了雨。</p><p class="ql-block"> 客车在雨中前行,小春内心一如这车窗外阴雨的天,不知何时放晴。不一会儿,小春就晕头晕脑,任凭蜿蜒蛇行的客车颠簸着载向何方。</p><p class="ql-block"> 客车总算靠边停了下来,小春急忙冲下车,似乎要把胃从口中拽出空它个一干二净!</p><p class="ql-block"> 这儿似乎雨刚停,草尖还挂着雨珠,空气湿漉漉的异常清新。驾驶员还在用小桶提路侧的山水冲洗客车头呢,小春忽然意识到这儿自己熟悉,下意识地往崖壁上看去:流泉水虽不很清澈但水量却比上次看到的要大许多,流泉旁崖缝依旧,那株被哥哥战友叫作“不死草”的石斛还在,如今虽没开花,却增添了些叶柄,叶片也多了也更绿了,比上次看到她时茁壮了。瞬间,小春心里豁然不再难受。此时,太阳从云层里探出一角,射出一束热光。</p><p class="ql-block"> 小春跳上客车。马达发出清脆的轰鸣,客车启动了,载着小春和同车的人们在阳光照射的公路上向前驶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