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住在鼓楼三条巷64号后进里的老房,在老许仙逝后不久,也走了。老房与老许是前后脚“翘辫子”的,所以,老房的死,还是多多少少产生出了一点“轰动效应”。众生云,“老许把老房带走了”,“老房跟着老许走了”,都对,也都不对,各人都有自己的命运。</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老许走了后,那个最伤心最难过的人,不是马桂香,也不是他的子女们,老房者也。老许家住在“前进”,原来的房产主后人们也一直住在这里,当然这里的房屋条件是最好的,而“后进”是条件最差的。前后进的人用不同的大门进出,可以老死不相往来,形同陌路,而且许房二家贫富差距甚大,他们完全不是在一个层面上的人,老房的悲伤从何而来?</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其实老房和老许还是有交集的,到了后来,也就是临死之前,他们还成了同病相怜的好兄弟,好朋友。我但愿他们都能升进天堂,在天堂里也能成为好朋友。</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老房,与老许一样,也是一个半条命的老病号,都是富贵病的患者,长期在家吃劳保。但老房得的不是肝病,是肺痨。他的样子是很怕人的,黑瘦得皮包骨,就像一个骷髅架子。老房家比老许家贫困了许多,揭不开锅,不说每天,也是房家的常态。</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许家当然做不了64号里的首富,但房家做了64号里的首贫,是当之无愧的。房家有四个孩子,比许家少一个子女,但全是儿子,都在十几岁。房家老婆子也是体力劳动者,在鼓楼区建筑联社做小工,干和水泥抬土搬砖之类的杂活,也很能吃。没有好身板是做不了这行滴,所以她很壮实。</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老房还有俩老人要抚养,这让房家的财务雪上加霜。他的岳父岳母没有任何经济收入,也没有救济金可以从街道上申请到,因为老房夫妻俩的全部收入还是恰好超过了64元的最低救济标准。彼时南京市居民最低生活标准是一个人8块人民币,只有人均低于8块钱的家庭才有资格申请救济金。</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房家六口人住在64号后面的一间屋子里,老房的岳父母则住在很远地方的一间小草房里。一间靠着围墙搭起的小茅草屋,里面没有电灯,靠点蜡烛和油灯照明,没有像样的门窗,算不上是一间房屋。而房家的房间里则永远都是黑黢黢的,房间当然是有窗户的,里面是被熏黑的。房家不到万不得已时不用煤炉,用一个小土灶烧饭,烧得是废纸树枝碎木头,都是从街上捡来的,当然也要用一些煤炭。</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在公共空间里用小土灶烧饭,煤烟四处弥漫,房家遭到邻居们一致强烈反对,只好把那只小红土灶放在自己家里烧饭,煤烟熏得房屋的四壁和天花板上都是乌黑一片,床上的被单和几件破家具也都是黑乎乎的,室内的色彩倒是很协调,浑然一体。</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房许二家的主要差别除了贫富之外,还有几多有趣的对比,比如:房家四个儿子,许家四个女儿,而且年龄相对应。四个女儿为老许家带来不错的经济收益,而四个儿子吃垮了老房夫妇;老许是白白胖胖的富态相,而老房是又黑又瘦的贫苦相。而许太太却是黑瘦的,说话嗓音难听,但房太太则是嗓音高亢,她若骂街,三条巷一带都能听到;她若不骂街,好好说话,64号一带也都能听到。房太太人矮,白白胖胖的,一副奶子好肥大。“她那是浮肿哎!”,钱妈妈说,但我不相信,“奶子也会浮肿?你骗哪个!”。</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钱妈妈是我们这里的居民小组长,本巷人的张家长李家短,大小屁事儿没有她不知道的。我是钱小组长的“秘书”,她没有一个字的文化,求我帮她白做些写写算算的杂事,于是我就知道了很多外人不可知的“秘密”,就算是对我的“报酬”。</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毛泽东思想工人宣传队终于开进了街道,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春风终于吹进了64号,每家每户都要有人走出家门,到大院门外的的空地上参加政治学习。按照当时的人事制度规定,老许老房都算是单位职工,是有组织的人,他们完全可以不服从街道居委会的决定。但是,他们现在已经被原单位抛弃了,单位早就通知他们必须接受街道革命委员会的领导,必须服从居委会安排。单位除了每个月给他们发一点可怜的病休工资,早就没有关系了。他们自己都知道自己是不受欢迎的人,所以,老许和老房同病相怜,终于走到了一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工宣队每天都要给革命群众们宣传大好的革命形势,组织家庭妇女们天天读,开会讨论。老许是报纸天天读的读报人,初中生,文化程度他算最高,报纸只有他能读得下去。但老许读了几天就不读了,其实他自己是很想读下去的,这份读报纸的差事让他有了充足的政治安全感和自信。因为只有工宣队同意了,才能让你读报纸,如果认为你有问题,是不可能让你碰报纸的。</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老许的想法是完全正确的,但许家的女人们却很不愿意了。老许每次读完报纸,回家就累倒了,他的身体就像是纸糊的,居然吃不住这份工作。我想老许有精神紧张的原因,读错了也是不得了的事,政治问题。如果要他身体恢复得好,就要让他吃得好,休息得好,家庭经济条件就吃不住了,她们母女就要做更多的针指女红,失去更多的睡眠。于是老房就接过了读报纸的活,但是他就做了一次,回家后就倒下了,很久都起不来。老房的身体是豆腐渣。</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毫无疑问,许房二氏身体恢复后,是要回到政治学习小组里继续学习的。学习小组成员们都是家庭妇女和老许老房这样的人,当老许回到学习小组时,很多人都不在了。老许很关心她们,问她们怎么不来开会学习呢?“工宣队是要来检查的啊”,他还好心地提醒大家。一个家庭妇女对他说,就是因为你们在这里,所以人家都不敢来了,怕你们把病过给他们。老许顿时反应过来是自己的原因,满脸通红,无地自容,他声辩自己的病是不会人过人的,“我我我这个是老毛病了,不传染的,真的不会传染的……”,他的话当然没有人听,虽然都知道是不会传染的,不然早就请他们进了传染病医院隔离了,但还是有很多人借此机会溜走了,他们都在心底里感谢老许老房。</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晚上,居委会的革命群众代表就去了老许家,通知他以后不要去居民小组开会了,老许还没有开口解释,来人已经掉脸离去了。老许直到死都没有再去参加过任何群众会议,也不去人多的地方了。当然老房也不再去开会学习了,他再也不担心有人上门来要他去开会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这个变化让老房感到欣慰,而使老许倍感失落。共用的革命目标使他们走到一起去了,现在又把他们挤压得更加密切了。这二人还是每天都早早地出门,但他们也没有任何地方可以去,只能待在64号门外的大石头上,一个人坐在竹椅子上,吃烟吃茶,而老房吃不起烟茶,就默默的蹲在地上。他们数着街上来往的车辆和行人们,数着自己的日子。</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老许老房知道这个院子里的人们都不喜欢他们,甚至是包括自己的家人们也这样,只有他们俩同病相怜,不介意对方,所以就默默的待在了一起,虽然没有多少共同语言。他们俩很快就成了一幅活人雕塑,他们把自己安放在三条巷64号门外的路边上。他们俩成了鼓楼三条巷的地标性人物。</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老房早就走了,他死于贫病交困之中,死于绝望,老许是他唯一的朋友。他们俩的形象深深地留在了我的脑海中。如果提起老房,三条巷附近的人可能不一定都知道他,如果说“那个永远蹲在地上的黑瘦老头”,一定是人人皆知。老许的知名度,没有老房高,这是老房唯一能够碾压过老许的地方。</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沿着三条巷一直向上走去,是一所著名的大学,后来我沿着三条巷一直走了上去,学了点高等数学的皮毛知识,终于明白,老房在静止状态中,永远都蹲在地上,同时用双手把自己紧紧的抱住,或者捂住自己的头,像一个雕塑,他是在用一个最科学最有效的保护措施来保护自己的身体。</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老房很早就患有严重的肺结核病,他没有得到很好的治疗,修养和营养补充,他的身体早就被掏空了,骨瘦如柴也。没有肌肉覆盖在他的身体表面,他身体的热量很快就散发出去了,所以他永远都是披着一件厚外套在身上保暖,再把自己收缩起来形成球体,因为球体是“性价比”最大的体积,最小的表面积包含着最大的体积。只有这样才能使他身体的热量流失最低,所以他只有尽可能地蹲在地上呈球体状。后来,我总试图用高等数学知识对我的巷亲们揭示老房的深蹲之谜,但高低没有成功。巷人们认为我有病,为什么有那么大的学问,却要探究老房怎样蹲在地上?他们都以为我有神经病?还是精神病?我不记得了。可能都有吧。</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若干年后,我又回到了我的老土地鼓楼三条巷,这时地球上已经没有鼓楼三条巷64号了。以前的老邻居指着一不远处的街边小面条摊子说,这就是房家“小炮子子”的生意,我的思绪即刻飞回到了几十年前的64号。</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是的,“小炮子子”这个词汇在这几十年间对我,是空白的,离开了三条巷后,就再也没有机会耳闻了。而早年间,房家女人对“大炮子子,小炮子子,二炮子子,三炮子子”的咒骂声,在三条巷一带经久不息,对了,还有一个“老炮子子”。房家的几个儿子叫什么名字?没有人知道,所有人都叫他们“炮子子”。“大炮子子”,我们小孩儿也这样叫房老大,其实他比我们的年龄大很多,小炮子子和我们小孩儿一起玩。</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老房死后,他的遗孀没有嫁人,她带着下面两个小炮子子过日子,俩大的炮子子下了农村和充军,房家的日子也比以前好过多了。房太太的建筑小工杂活一直做到退休年纪,退休后她很快就嫁人了。“老房死得那么早,她早嫁人不是可以早解脱吗?”,我很早就提出过这个问题,这是一个很有代表性的问题,很多三条巷人一直都有这个疑问。还是钱妈妈提供了最具权威性的回答。</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钱组长说:“当时房嫂子是不会再嫁人的,她也不能嫁人,几个炮子子怎么办?哪个男人愿意做他们的后爹?是你,你愿意吗?”,钱小组长足实狠狠地羞辱了我,我很无力,也很无奈,我居然不会回嘴,这很不像我。虽然这时我在社会上已经是一个很有体面的人了。“她从来都是不缺男人的,他在工地上跟着男人做活,还帮他们洗洗衣服,缝缝补补,做做家务事,他们是要给她钱的,不然房家的日子更过不下去。她的那些事,大家都知道,老房也都知道,算喇,只能睁只眼闭只眼”。钱妈妈说的话,我听不太明白。</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迭个册佬听佛懂格哎哦啥意思”,钱妈妈男人在旁边说,听说他以前是上海的白相宁,他们家不想让别人听的话就说上海话。“是不是炮子子妈跟别的男人睡觉啊?”,我追问钱妈妈。“这话不可以瞎说出来的啊!你不能在外面说这个事啊!”,钱妈妈小声警告我,她还装模作样的板起了脸,搞得像个真的似的。他们以为我什么都不懂,还用暗语说话,其实上海话每一个字我都听懂,我在装傻,让他们觉得我很蠢,对我不防备,把秘密都在我面前倒出来。我把他们都骗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曾经的房太太,现在还活着,90多岁了,她有了更多的小小炮子子。就是不知道她现在是哪位幸运男士的太太了,说是她后来又嫁了好几次人,老邻居们已经没有人搞得清她结过几次婚了,现在还有没有男人。原来的房太太姓林,名玉贞,我记得很清楚。</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虚构的故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