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松林絮语:俺的粗布衣裳,赛过公社干部家的绫罗

我从战场走来

撰稿/图片:我从军营走来 <p class="ql-block">记得那天凌晨冻得人下巴都快掉下来了,港西村的雪片子打得窗棂啪啪作响。大半夜的,修琴姑把我从热被窝里拽出来:“别睡了,小老太爷等着见重孙最后一眼呢!”她给我套上那件从浙江平阳霞关岛捎来的粗布袄,虽然我上树掏鸟蛋磨破了好几处,但经后奶奶巧手一补,穿出去比公社干部家的孩子还体面。</p> <p class="ql-block">雪,纷纷扬扬地下着。六岁的我被姑姑拽着,在漫天飞絮中跌跌撞撞地奔跑。新纳的棉鞋陷进雪窝,发出细碎的呜咽声。姑姑的手像一段粗糙的麻绳,勒得我的腕子生疼,却是我与这混沌天地间唯一的牵系。“快些!再快些!”姑姑的嗓音被北风撕扯得支离破碎。她腋下夹着我的小包袱,蓝底白花的包袱皮在风雪中猎猎作响,像一面将倾的旗。港西村的轮廓在雪幕中若隐若现。我们拐进一条被岁月磨得发亮的青石巷,姑姑的胶鞋突然在某个斑驳的木门前停下。门楣上残存的红纸写着“诗礼传家”,墨迹已被雨水晕染成淡紫色的泪痕。“吱呀——”木门呻吟着洞开,两个包头巾的妇人从蒸腾的热气里钻出来。左边那个一把攥住姑姑的手:“可算来了!老太爷吊着最后一口气,就等着见小曾孙呢!”她浑浊的眼珠转向我,“这可是张家的独苗啊!”</p> <p class="ql-block">泥坯房里弥漫着艾草与岁月交织的苦涩。最里间的土炕上,躺着一段枯木般的躯体。老太爷的银须稀疏地贴在凹陷的脸颊上,像初冬芦苇上未化的薄霜。姑姑突然把我推到炕前,她的指甲几乎掐进我的肩胛骨:“快叫老太爷!”我张了张嘴,喉头像塞了团棉花。炕上的老人却突然睁开眼——那双眼白浑浊的眸子,竟像拨开乌云的月亮般亮了起来。他青紫色的嘴唇蠕动着,发出风穿过枯枝般的声响。“老...老太爷...”我的声音细若游丝。老人嶙峋的手指突然痉挛般抬起,指向房梁。姑姑慌忙从褪色的枕套里摸出个蓝布包,抖开时扬起细小的尘埃。一本线装册子和一支秃了尖的狼毫笔,在煤油灯下泛着幽光。接着!姑姑把物件塞进我怀里。那册子封皮上“张氏家训”四个字,墨色淡得快要化进纸纹里。笔杆上深深浅浅的凹痕,记录着无数个秉烛夜读的寒暑。</p> <p class="ql-block">老太爷的喉结上下滚动,像有什么话要冲破岁月的牢笼。最终只化作一声悠长的叹息,混着远处飘来的暮鼓,消散在60年代的风雪中。屋外,最后一片雪花落在窗棂上,晶莹如泪。多年后,当姑姑临摹完《兰亭集序》的最后一笔,墨香中突然浮现那个雪夜。老太爷临终前望向我的眼神,原不是诀别,而是交付——他把百年的文脉,系在了一个懵懂孩童的衣带上。</p> <p class="ql-block">记忆中的四代人,最终在胶东半岛那香海的黑松林间安息。海风呜咽着古老的调子,松涛应和着飘远的唢呐声,老太太就在这天地奏鸣的安魂曲中,与黑土地永远长眠。那件蓝布褂,那本线装册子,那支秃了尖的狼毫笔,成了我生命中无法磨灭的印记。每当寒夜再临,我总会想起那个雪夜,想起老太爷临终前的目光,想起姑姑粗糙却温暖的手,想起那句“俺比公社干部家孩子穿的还体面”的自豪话语。这些记忆,如同黑松林间的絮语,低吟浅唱,诉说着一个家族的传承与坚守。</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