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在亲属群里收到了拟筹办三舅舅八十冥寿的消息,一股莫名的怅然之情不觉涌上心头。</p><p class="ql-block"> 三十五年前,三舅舅告别人世,在较长的一段时间里,整个家族仿佛蒙上了一层阴影。尤其是他的妻子和一双儿女,更像跌入了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痛苦、无望、自卑……因为三舅舅既非病逝,更非殉职,而是被处了极刑。</p><p class="ql-block"> 这个让家人抬不起头的人,曾经却是家族里最为光彩的人。在我的少儿时代,他就是我的骄傲,我的自豪,说是我的偶像也一点都不为过。</p><p class="ql-block"> 三舅舅是六十年代军人,在当时的人们心目中几乎等于英雄的形象,这对于一个家庭乃至整个家族都是无上的荣光。我对三舅舅最初印象来自于有一次他穿着军装回家,是探亲还是路过不太清楚,但他那英武的形象深深地刻在了我儿时的记忆里。长大后回想,其实印象更深的还不是那身军装,而是他的脸,一张聪明而俊朗的脸。聪明的脸是怎么样的?恕我词汇贫乏,一时无法描述,只能说,在我们农村旮旯里是几乎见不到的那种脸。</p><p class="ql-block"> 三舅舅在温岭当兵,六十年代末退伍时,有一位三门姑娘随他而来,也就是我后来的三舅妈。三舅妈在乡下当了农民,而三舅舅被安排在了杭州大型国企杭丝联的人武部。其时文革风起云涌,杭丝联武斗甚烈,整个厂区犹如战场。有熟人回乡告知,三舅舅不仅参与其中,而且已是其中某派头目,倘若不慎,恐有意外。闻此讯息,外婆不由得神经质起来,整天长吁短叹,以泪洗面,偶尔看到有飞机飞过,也会惊恐不安,说怎么办哪!儿子在飞机上。每每这时,母亲便宽慰她,说你儿子那么聪明绝不会有事的。而我那时却不在乎三舅舅的安危,只觉得三舅舅太了不起了。在我上一辈的亲人中,除了三舅舅基本都是生活在乡下的老实巴交的农民,而三舅舅在大城市,还是头目,想必腰间还别着手枪,该是何等的威风!在我幼小的心灵里,三舅舅已然成了我最最仰慕的人。</p><p class="ql-block"> 我70年上的小学,所有的文具包括书包都是三舅为我准备的。逢年过节,三舅舅也来我家,每次都会翻看我的书包。其实那时受读书无用论思潮影响,对于学业普遍不那么重视,农村弃读生比比皆是,但三舅舅对于我却格外关心,每次看过我的作业,总不忘鼓励几句,“我相信你是读书的料”是其中我最受用也最忘不了的。我父母是没读过书的,三舅舅读过几年我也不知道,但三舅舅实际就是我的启蒙老师。后来老师布置了一道写信的作业,写给谁呢?毫无犹豫选择了三舅舅。当然这只是作为作业交给了老师,后来三舅舅在翻看我作业时也发现了。意外的是三舅舅再次来我家时竟给我带来一支钢笔,他说你在信里希望要一支钢笔,我买来了。其实那封信里我也是无话找话,随口说说,没想到三舅舅当真其事,怎不让我喜出望外?从此,我有了一生中第一支钢笔。长大后我多次参加钢笔书法比赛都获了奖,当我领到一本本获奖证书时,总觉得与三舅舅送我的那支钢笔不无关联。</p><p class="ql-block"> 我虽生长在一个轻视读书的特殊年代,但因为有三舅舅的引导和鼓励,学业比起同龄人来一直还算突出,从小学到中学始终扮演着好学生的角色,家里的泥墙上贴满了各式各样的奖状。高考制度恢复后,父亲也时常拿三舅舅激励我:“只有好好读书,才能像你三舅舅那样有出息。”那时三舅舅也的确是我人生路上的标杆,每当有所松懈时,三舅舅仿佛就会走到我的面前,使我不敢有一丝偷懒之心。终于,十八岁那年,考上了最末流的大学,成了公社第一个大学生。不用说,我把这一喜讯第一时间告诉了三舅舅,三舅舅也很快回信,有几句至今都没忘记:“如今你学业成就,我很高兴,但百尺竿头,须更进一步。”</p><p class="ql-block"> 然而在此期间,我已隐约听说三舅舅爱上了赌博,并且有一个情人,连情人的钱也被他输了个精光。开始我将信将疑,但不久得到证实。我去外地读书须在杭州坐长途客车,而从乡下到杭州本来就得大半天,这样就必须提前一天出发在三舅舅处住一晚。记得那天三舅舅把我领到杭丝联职工宿舍,宿舍里有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正在整理床铺,我不知道她是谁,疑惑间,三舅舅提醒我叫她阿姨,但那女人至多三十,且我也已若有所悟,怎么都叫不出口。那女人倒不介意,从包里拿出了一袋零食给我,说路上饿了就吃,然后跟着三舅舅离开了宿舍。</p><p class="ql-block"> 待寒假回家,听到的全是三舅舅的负面消息,先是由人武部调到了保卫科,又由保卫科调到了消防队;赌瘾越来越大,四处借钱,债台高筑;夫妻关系恶化,濒临崩溃边缘。据说至亲好友们忠言相劝,也未能让他回心转意,只一个劲抽烟喝酒,末后说:“我自己明白。” 82年我姐姐结婚,三舅舅来了,酒毕便和另外几位赌徒去隔壁家打牌了。到了半夜,我出于好奇去看了看,发现其他几位赌徒及身后的围观者都在互递眼色,而三舅舅瞌睡得厉害,对于赌友的作弊行为浑然不知。第二天一早,母亲问他输了多少,他说一千。到了83年,三舅舅或许动了恻隐之心,想给结发妻子和两个尚未懂事的孩子有个安身之所,决定在乡下头蓬建三间平房,对此,母亲曾不无遗憾地说:“如果你三舅舅不赌博,不要说三间平房,就是三间楼房都造得起。”</p><p class="ql-block"> 这年夏天某日,我路过头蓬,巧遇三舅舅,他正在处理盖房的事,我们就在路边聊了几句。他问我是否已经分配,我说师专想让我留校的,但我坚持要回萧山,被分在了三中。三舅舅一听就替我后悔不迭,他说你怎么那么傻,留校以后就是大学老师,回来就是一个中学老师,这么好的机会错过,可惜可惜。后来替代我留校那位同系同学真的当上了大学老师,很后悔当初没有向三舅舅请教一二。在这之后似乎很少见到三舅舅,印象比较深的有两次,一次是他开车路过三中,进来坐了一会,我递给他一支烟,自己也点了一支,他说:“你怎么也抽烟了?还是不抽的好。”两人默默坐了一会,好像也无合适的话题,不到半个小时,三舅舅起身告辞。再有一次便是88年春节我的婚礼上,我以为他不会来,因为当时他诸事缠身,自顾不暇,处境已很不妙,这是家族圈里公开的秘密。然后三舅舅竟来了,依然那么帅气,那么风度翩翩,唯一与以往不同的是眼神里多了一丝忧郁。然而始料未及的是,这竟是我和三舅舅的最后一面。</p><p class="ql-block"> 1989年暑期某天,我在翻阅市报时发现一则消息:三舅舅被抓了。原因是他伙同一位女工偷窃白厂丝累计达一吨,价值十余万元。具体的过程是,女工陆续从车间内偷到车间外,再由三舅舅以消防车做掩护转移到厂外,然后销给事先联系好的买家。十几万元脏款,现在看来乃区区之数,但在我的工资才百十来块一月的八十年代末,却是巨款,因此被判重刑是免不了的,但还不至于判死刑。然而在公安机关的侦查中,又在三舅舅的情人、也就是伙同三舅舅行窃的女工家里搜出了其藏匿的多枚手榴弹,重罪之上又加重罪,终于丧失了最后的活命机会。</p><p class="ql-block"> 三舅舅的八十冥寿是在一座寺庙里举行的,现场挂着他的一幅头像照,好聪明的一张脸啊!他引导我考上了大学,却怎么就把自己设计成这样的一个结局呢?尤其让我想不通的是,要那几颗手榴弹干啥?</p><p class="ql-block"> 因一时感慨,仪式后去老妈那儿找三舅舅的照片,倒真找到一张。看背景,应该是三舅舅三舅妈陪外婆在灵隐寺烧香拜佛,料想外婆一定在祈求神灵护佑她的子孙平平安安吧!但这照片推算起来应该是八十年代照的,也就是说那时候三舅舅其实已经走上不归路了。</p><p class="ql-block"> 往事历历,不胜唏嘘,三十多年之后,回想三舅舅的生前身后,觉得真应了那句老话: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头是百年身!</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