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征风云·勒马燕云》原创小说

默斋主人

《北征风云·勒马燕云》默斋主人原创小说

至正二十八年八月，残阳如锈，垂在燕山褶皱里。徐达勒住青骓马，铁蹄碾碎一蓬枯黄的野蒿，惊起的寒鸦扑棱棱掠过断壁残垣，翅影在暮色中划出几道暗痕。前方探马滚鞍落地，甲胄上的露水混着血渍，在焦土上洇开星点暗红："启禀大将军，元主车架已过居庸关，车辙印上霜未化！"

常遇春的赤炭马踏碎半块汉白玉栏板，红缨枪尖距离徐达咽喉不过三寸："先锋营已咬住元廷后军！末将请命率五千轻骑追击，必擒胡酋献于帐下！"他肩甲下渗出的血珠滴在鞍鞯上，如同一朵开在玄色锦缎上的山茶花——那是三日前强攻齐化门时，被北元神机营铁翎箭贯穿的伤口，此刻仍在渗血。

徐达凝视着暮色中的居庸关，城墙垛口间还插着半截折断的"元"字旗，褪色的蓝底金龙在风中猎猎作响，像一道结痂的伤口。他忽然伸手按住常遇春的枪杆，掌心触到对方因用力而暴起的青筋，凉得像深秋的铁："元主虽败，仍是天下共主。若擒至应天，陛下杀之，则背弑君之名；养之，则如养虎遗患。"

"放屁！"常遇春猛然甩头，盔上雉羽扫过徐达面门，惊落他眉间一粒尘沙，"当年陛下在和州被孙德崖扣为人质，是谁提着脑袋换他回来？今日若纵虎归山，天下人怎看我大明铁军？怎看陛下'驱逐胡虏'的旗号？"他的吼声惊起城角栖鸦，扑棱棱掠过"至正"年号的匾额——那匾额半悬在谯楼上，木漆剥落处，能看见虫蛀的纹路里嵌着几粒细小的草籽，不知是哪年的春风带来的。

徐达拨转马头，战袍扫过一具蒙古少年的尸体。那少年仰面躺在野蒿丛中，手指还攥着半块硬饼，饼上沾着的沙土里，竟掺着几粒中原的粟米。他的眼睛睁得滚圆，倒映着渐暗的天空，像两口被暮色填满的枯井。徐达忽然想起二十年前，自己在濠州街头看见的饿死孩童，也是这样瞪着眼睛，手里抓着半截草根，草根上还沾着一点泥土，像极了此刻少年掌中的饼。

"鸣金。"他的声音低沉如老铁砧上的锤音，亲卫营的铜锣声惊破暮色，惊起芦苇荡里一群白鹭，扑棱棱飞向血色残阳。常遇春突然甩镫下马，甲胄撞击地面发出"当啷"闷响，像一声被压抑的怒吼。他单膝触地，红缨枪重重插进焦土，枪尾缨穗在风中狂舞，如同一簇燃烧的火焰："末将恳请大将军三思！若怕担弑君之名，末将愿亲率死士，只取元主首级，不伤其体面！"

徐达望着他染血的肩甲，想起鄱阳湖决战那夜，这人背着自己游过燃烧的楼船，后背的皮肤被焰火燎得焦黑，却硬是咬着牙游了三里水路，直到血把江水都染红了。他伸手扶起常遇春，指尖触到对方铠甲下绷得铁硬的肌肉，忽然发现对方鬓角竟也有了星点白发："伯仁，你可知元主书房里摆着什么？半卷《贞观政要》，书页间夹着片干枯的苜蓿叶。他终究是要回漠北的人，而咱们要守的，是天下人的民心——不是杀尽胡虏，而是让胡虏也知我大明仁德。"

三日后，南京皇宫，谨身殿内烛影摇红。

朱元璋将第三只龙泉青瓷盏砸在金砖上，碎片飞溅间，他盯着案头的八百里加急文书，"徐达按兵不动"六个朱砂字刺得眼睛生疼，竟像是滴了几滴心头血在上面。殿外传来常遇春的叫骂声，混着金吾卫的呵斥："让开！某家要见陛下！再拦着，老子连你们一起捅！"那声音像撞门的巨木，一下下撞在他心上，撞得胸腔里嗡嗡作响。

他摸到龙椅后的暗格，指尖触到那柄寒铁剑——当年徐达在龙湾之战中，从陈友谅帐下夺来的佩剑，剑鞘上"忠勇"二字被他摩挲得温润如玉，剑柄刻着的"共饮长江水"，已被掌心的汗渍浸得发暗。那是至正十六年攻占集庆时，两人在秦淮河畔对饮，喝到兴起时，他拔出剑来，让徐达刻下的。

"陛下，魏国公已至龙江港。"内监的尖细嗓音惊破思绪，朱元璋猛然站起，腰间玉带"啪"地断成两截，断口处露出内里的金丝，像一道突然裂开的伤口。他透过殿门缝隙望去，只见江面上白帆点点，如同一群展翅的白鹭，正逆着潮水，缓缓驶入金陵城的怀抱，船头激起的浪花，在暮色中泛着珍珠般的微光。

暮色浸透江水时，徐达独自踏上栈桥。宫门前的铜狮蹲踞如旧，双目微阖，却比记忆中矮了几分——或许是因为当年跪在它脚下的少年，如今已能平视它的眼睛，而它的爪下，已积了厚厚的苔痕。檐角风铃叮咚，恍若二十年前濠州城头的更声，那时他跟着朱元璋攻城，踩着战友的尸体往上爬，听见的却是敌方城头的梆子声，一声比一声紧。

"臣徐达，参见陛下。"他单膝触地，铠甲上的泥点簌簌落在汉白玉阶上，像撒了一把深秋的枯叶，其中竟混着几粒细小的沙砾，不知是从元大都的城头带来的，还是路上沾的。帷幕后传来衣料摩擦声，他看见龙袍的金线在烛火下流转，如同一道凝固的闪电，又像一条蛰伏的蛇，随时可能扬起头来。

"徐达，你可知罪？"声音带着刻意的冷硬，却掩不住尾音的颤抖，像寒风中的烛火，明明在强撑，却又忍不住晃动。朱元璋躲在黄绫帷幕后，手里攥着块羊脂玉佩——那是徐达母亲临终前塞给他的，说"达儿性子直，望陛下多担待"，玉佩上"生死与共"四个字，被他的汗水浸得发暖，几乎要融进去。

徐达抬头，目光扫过案上碎裂的茶盏。血珠正沿着《大明日历》的"北伐"二字蜿蜒，像一条正在死去的蛇，蛇身经过"八月"二字时，竟在"八"字的折角处积了个小血洼，像一滴泪。他忽然想起元顺帝书房里的《世祖出猎图》，画中忽必烈勒马回望，眼里有中原画师无法描摹的苍茫——那是属于草原的辽阔与孤独，也是属于帝王的无奈与悲凉。

"陛下可曾想过，"他解下腰间佩剑，放在阶前，剑身映出朱元璋紧抿的嘴唇，以及眉心间深深的川字纹，"元主若死，北元三十万控弦之士，是作鸟兽散，还是拥立幼主、举族南下？当年项羽杀义帝，失了天下人心；陛下要做的是汉高祖，不是楚霸王——汉高祖能得天下，不是靠杀人多，是靠能容人。"

帷幕突然被掀开，朱元璋踩着碎瓷冲出来，袍角带翻了烛台。火苗腾地窜起，舔上徐达的左襟，他却纹丝不动，任由热力灼烧皮肤，仿佛那不是火焰，而是当年在采石矶替朱元璋挡下的弩箭，火辣辣的疼，却又带着一丝亲切。

"徐兄......"朱元璋的声音哽咽，伸手拍打火苗，却不小心烫到手指，他猛地缩手，又立刻伸回去，直到将火扑灭，"朕不是疑你......只是这皇位坐得，竟比濠州城的破窑洞还冷，冷得朕夜里睡不着，总梦见那些跟着朕打天下的兄弟，一个个都变了模样......"

江风卷着夜露涌进宫门，徐达闻到熟悉的皂角香——那是朱元璋惯用的熏香，和当年在和州牢狱里，他换穿的狱卒衣裳一个味道，只是如今的皂角香里，多了些龙涎香的厚重。远处传来打更声，三更天了，元顺帝的车队该到开平卫了吧。他忽然想起城破那日，自己禁止士兵劫掠，却让军医去救治蒙古妇幼，常遇春骂他"妇人之仁"，他却望着一个蒙古小女孩攥着汉家瓷偶的样子，想起自己夭折的幼子，那孩子临走前，手里也攥着个泥人，是他用营地里的黄泥捏的。

"陛下，"他轻声说，"胡虏终要归大漠，而咱们要守的，是这万里河山的民心。当年您在龙江港祭天，说'驱逐胡虏，恢复中华'，可这'中华'二字，从来不是只有汉人百姓——草原上的牧民，也是陛下的子民，若能让他们心服，又何必赶尽杀绝？"

朱元璋忽然抱住他，像抱住当年那个背着他趟过火海的少年。龙袍下的身体单薄得惊人，徐达甚至能感觉到对方脊梁上的凸起，像一串风干的鱼骨。他听见朱元璋在耳边说："还记得咱们在皇觉寺偷供果吗？你说将来若得天下，要让百姓都有饭吃，有衣穿。如今朕才明白，这'得天下'容易，'守天下'难啊......难在要让仇人也信你，让死人也服你。"

常遇春从廊柱后转出，满脸通红，手里还攥着半只没吃完的桂花酥饼，饼上的芝麻掉了一地。他踢了踢阶前的佩剑，瓮声说："老徐，若真反了，某家第一个砍你脑袋！不过......你这主意，倒比当年在衢州设伏还妙——某家刚才在御膳房听小太监说，陛下要给北元送种子？"

徐达笑了，拍着他肩膀说："你啊，就该去守开平卫，免得在陛下跟前添乱——别忘了多带些江南的稻种，再挑几个会种桑的老农，让蒙古人也尝尝咱们的粳米，穿穿咱们的丝绸。"

五更天的钟声里，徐达登上城楼。东方既白，龙江港的千帆正满载着"免三年税赋"的黄绫，向江北各州驶去，船工的号子声此起彼伏，像一串即将散开的珍珠。他望着远处的钟山，想起元顺帝留在书案上的诗："金陵使者渡江来，漠漠风烟一道开。"风掠过他的面颊，带着江水的湿润，混着草原的气息——那是比刀剑更强大的力量，正在悄然缝合这片土地上的伤口，让新的种子在裂缝里发芽。

此刻，千里之外的草原上，元顺帝掀开毡帐，望着南方天际的启明星。他摸出怀中的玉佩，那是一位汉人书生在大都陷落前送的，上面刻着"和而不同"四个字，字体娟秀，像是江南的文人笔迹。他将玉佩埋进沙土里，忽然听见远处传来马头琴声，那曲调竟像是江南的采莲曲，悠扬中带着一丝苍凉，和着风声，飘向无尽的草原。

历史的风沙终将掩盖许多细节，但那个勒马燕云的黄昏，却永远刻在了时光里。有人看见的是一位名将的深谋远虑，有人看见的是一个王朝的初现仁心，而更多的人，将在未来的岁月里，渐渐懂得：真正的王者之道，不是让天下人畏惧，而是让天下人信服——让草原的风，继续吹过汉人少年的纸鸢，让中原的雨，继续滋润蒙古牧民的毡帐，让胡笳与琵琶，在同一片月光下，奏出和谐的曲调。

这一年的冬天，应天府传来消息：徐达获赐"忠勤慎密"金印，常遇春奉命镇守开平卫，带去了十万石粟米种子、五千株桑苗，以及三十名农耕教习。而在漠北的斡难河畔，一个新的政权悄然崛起，他们不再自称"大元"，却保留着汉地的历法与农耕技艺，甚至在汗帐前种了几株从江南带来的梅树。史书上寥寥数笔的"北元"，终将在时光中，成为文明交融的注脚，而徐达勒马时那一声"班师"，也将成为后世论及"仁君名将"时，总要提起的一声惊雷。

月光洒在徐达的铠甲上，"忠"字印记泛着温润的光。他知道，有些仗不必打完，有些敌人不必赶尽杀绝。比起追亡逐北的赫赫战功，更难的，是让这万里山河，从此只有"天下"，再无"胡汉"——就像此刻的月光，平等地照着金陵的宫墙，也照着漠北的毡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