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烟记（散文）

无边月

题记：虽然我的文字不尽完美，但我只愿带着读者在“尘烟”织就的乡愁里寻找更辽阔的天空～～～～～～

尘烟记

文/无边月

图/网络图片

灶膛里的火舌舔着锅底时，第一缕炊烟从烟囱探出头来。

它先是怯生生的，在青瓦上盘旋成细瘦的曲线，像极了爷爷编竹篮时落下的篾丝。风掠过屋脊时，烟柱忽然舒展，尾梢扫过檐角的铜铃，竟在灰蓝色的天幕上扯出几缕淡墨似的纹路——奶奶总说那是灶神在扯烟，“扯断了，雪就该下了。”她往灶里添把松枝，火星子溅在围裙上，慌得她直拍：“要死！又烧个洞！”

老茶馆的铜炉蒸腾着雾气，我忽然被记忆的柴火味呛到鼻腔。

那是村东头老屋的气息。不锈钢台面映着冷白的灯光，天然气灶的蓝焰舔着锅底，却再没有松枝爆裂的噼啪声。小时候趴在灶台边，看奶奶炒蚕豆的浓烟漫过堂屋梁，她一边咳嗽一边骂：“这鬼烟！”却又舍不得关窗，“烟走了，菜味也跟起跑了。”如今抽油烟机轰鸣着卷走所有热气，她追烟时围裙带子在身后飘成鱼尾的模样，却在记忆里游成了一尾永不褪色的鱼。

巷口的老柳树下，仿佛还摆着爷爷的篾器摊。

他坐在小马扎上，竹刀在掌心转出细碎的银光，削下的篾青薄如蝉翼，落在脚边堆成金黄的小山。“竹篾要顺着节疤走，”他往旱烟袋里按烟丝，烟缕从鼻孔钻出来，绕着霜白的鬓角打转，“就像河水流过石头，总得磨出自己的道儿。”新编的竹篮盛着刚割的青草，烟缕渗进竹篾纹路，成了比漆料更天然的釉色。我蹲在旁边递篾条，看他指尖的老茧在竹刀上蹭出沙沙的响，像春蚕啃食桑叶。

暮色漫过堂屋梁时，灶台的浓烟总会漫成暖黄的云。

奶奶的竹铲和铁锅碰出叮当的节奏，腊肉在浓烟里油光发亮，像被揉皱的琥珀。她翻动着锅里的蚕豆，围裙上的油星吸饱了烟火气，“烟要在屋里转三圈，肉才香。”浓烟呛得我直揉眼，她却往我嘴里塞一颗焦黑的豆子，那味道带着松枝的涩、铁锅的暖，还有她指尖淡淡的咸。

去年收拾老屋杂物间，在煤炉旁摸到爷爷的竹刀。

刀柄包浆发亮，牛骨坠子磨出温润的弧度，刀身上还沾着几星陈年竹屑。奶奶说，他临终前攥着这把刀，掌心的汗把刀柄都浸得发潮。我握住刀柄，凉冰冰的触感里忽然漫过一阵温热，像触到爷爷编竹筛时的体温。恍惚间，指尖的篾屑竟轻轻飞起，与窗缝漏进的炊烟缠成一片，托着我飘向老屋梁间——奶奶的围裙在光影里绽开成云朵，接住了所有坠落的星子，那是他削篾时落下的碎光，是灶膛里未燃尽的火星，是我们再也回不去的晨昏。

晨雾里的村口，远处升起一缕细瘦的烟。

它直溜溜的，单薄得像爷爷临终前攥紧的最后一根篾丝。风掀起老屋的门帘，檐下的辣椒串在烟里晃成一片红雾，恍惚又看见浓烟裹着夕阳，把他的影子钉在堂屋地上，像幅会呼吸的水墨画。

此时，有细碎的东西落在肩头。是窗缝漏进的浮尘，在光柱里旋转成金色的漩涡。它们像极了爷爷削下的篾屑，又像奶奶灶膛里飞起的火星子，在光阴里飘啊飘，终于在心底结成一块疤——不疼，却永远醒着，像老屋瓦当上的霜，像竹刀上永不脱落的包浆。

尘烟是草木写给人间的乡愁，字里行间都是时光的灰。那些在灶间飘了一辈子的烟啊，终究散进了风里，但总有些东西，藏在围裙的补丁里，躲在竹刀的纹路里，候在老屋的门轴里，等着被某个相似的晨昏，轻轻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