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汐的耳语《十章》之沉船

砚楷诗书画

　　沉船

文字/砚楷

铁锚沉藏的记忆，锈蚀成珊瑚的冠冕，海床上的桅杆分娩着萤火。被藤壶覆盖的罗盘里，指针永远指向鲸落的方向。那些年船板缝里渗出的桐油，此刻裹挟着银鱼群在月光里游成液态的琥珀。

渔家女把已然褪色的嫁衣铺在船舷，经纬线里涌出二十年前的涛声。珍珠母贝扣子一颗颗崩落，坠入海葵张开的漩涡——那是海神在清点迟到的聘礼。她们唱着《哭嫁调》补网，咸涩的尼龙线在颤抖中结出盐霜，像极了母亲们未曾落下的泪。

还记得那个风暴夜，祖父的铜烟斗沉入舭龙骨深处。烟丝化作墨色海带，在舷窗锈孔里吐出淡蓝的烟圈。如今每当我潜至此处，总听见青铜与咸水在黑暗中接吻，锈蚀的叹息漫过肋板，惊醒了沉睡的管水母。

潮水漫过倾斜的甲板，寄居蟹搬运着航海日志的残页。潦草的字迹卡在螺壳螺旋处，被沙蚕啃食成残缺的指南针。月光切开海鞘柔软的身体，墨汁在舷侧洇出褪色的海图——那上面用牡蛎标注的岛屿，早已被海平面腌制成传说。

黎明前最暗的时刻，沉船的锅炉房突然发出轰鸣，藤壶开合着锈色的唇，吞下迷路的磷虾。瓷盘在淤泥深处震颤，描金浪花纹裂成细小的闪电。最底层的货舱里，封存百年的绍兴酒坛正在发酵，醉意沿着海百合的茎节攀援，染红了方圆五里的水母群。

渔村的孩子退潮时跑来，往裂开的船缝里塞进玻璃弹珠。他们说这是给龙王爷的占卜，潮位线每淹没一颗彩球，就有一个亡灵学会在深海里呼吸。直到某一天弹珠堆满底舱，整艘沉船就会突然发出风铃般的鸣响——原来所有的童年都沉在这里，随着洋流轻轻摇晃。

我时常躺在腐朽的舵轮上，看蝠鲼剪开丝绸般的暮色。看它们的影子掠过桅杆残骸，就像当年白帆掠过星群。货舱深处传来瓷器修复自己的脆响，那些青花海浪正在一毫米一毫米重新生长，修补着所有被盐分蚀刻的往事。

此刻，新的潮水在远处集结，海藻爬上沉船的瞭望台，将月光编成召唤的旗语。铁锚链孔里涌出成群萤光虾，沿着珊瑚礁铺成的银河，游向月亮碎成银箔的海平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