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聊斋故事：蔷薇

芙蓉婉儿

　　江南栖梧山脚下，有座名为“沁芳”的庭院。竹篱爬满百年蔷薇，每逢春暮，粉白花瓣层层叠叠，如绮丽云霞笼住半座院落。庭院主人唐志文年方弱冠，眉目清朗，虽自幼父母双亡，靠着族中接济度日，却勤勉向学，每日清晨便在蔷薇花荫下诵读诗书，暮色四合时，常枕着飘落的花瓣小憩，恍惚间总觉花香里藏着温柔絮语。

那夜，唐志文在书房苦读《诗经》，忽有《凤求凰》的琴音悠悠飘来。循声望去，月光如水，洒在竹篱旁的青石上，一位身着浅粉襦裙的少女跪坐在蒲团上，葱白指尖轻拨琴弦。她发间簪着半开的蔷薇，衣袂间似有薄雾萦绕，月华落在她侧脸上，竟比院中盛放的花朵还要清丽三分。

曲终，少女抬眸，惊得手中玉簪“叮”地落在琴面：“公子莫怪，妾身途经此处，见蔷薇开得正好，忍不住...”话音未落，唐志文已快步上前，见琴身竟以整株古木镂空雕成，琴弦泛着珍珠般的光泽，恍惚间倒像是仙人之物。

“姑娘谬赞，在下寒窗苦读，能得闻仙乐，实乃天赐机缘。”唐志文目光灼灼，“只是山中从未听闻有这般宅邸，姑娘家住何处？”少女垂眸轻笑，腕间银铃轻响：“我名蔷薇，就住在这山中深处。”她指尖拂过蔷薇花枝，花瓣簌簌落在她掌心，“公子这庭院，倒比我家中更清净些。”

此后月余，蔷薇日日黄昏而至，有时与唐志文共读一卷书，有时在宣纸上绘满并蒂蔷薇。某夜暴雨倾盆，蔷薇竟浑身湿透地冲进书房，发间簪子断了半支，怀中却紧紧护着一本《李义山诗集》。唐志文慌乱取来干衣，见她睫毛上还挂着水珠，心尖突然一颤。

“公子可知，‘只待夜深人散后，满庭花落月西斜’？”蔷薇倚在窗前，雨丝沾湿她鬓角，“这庭院的月光，比山中清冷许多。”唐志文鬼使神差地握住她冰凉的手：“若姑娘不嫌简陋，往后每夜...”话未说完，蔷薇已将头埋进他怀中，发间蔷薇香混着雨水气息，令他心跳如擂鼓。

月圆之夜，蔷薇着一袭茜纱裙翩然而至，发间新簪的白蔷薇沾着夜露。唐志文握着她的手走过满地花影，忽在蔷薇花墙下驻足：“世人皆道‘花开堪折直须折’，可我只愿这满院蔷薇，岁岁年年都为你盛放。”月光透过花枝洒在两人身上，蔷薇望着他眼底的深情，呼吸渐渐急促。

“志文...”她话音未落，已被唐志文灼热的唇封住。他笨拙却热烈地吻着她，蔷薇只觉天旋地转，指间的蔷薇花瓣纷纷坠落。恍惚间，她想起族中长老的警告——凡人与妖相恋，必遭天谴。可此刻唐志文的体温，他滚烫的情话，早已将她的理智烧得一干二净。

春闱将至，唐志文收拾行囊那日，蔷薇将一支通体晶莹的蔷薇玉簪别在他发间：“此簪取自千年蔷薇精魄，可保公子平安。”她含泪微笑，“我在这庭院，等你金榜题名来娶我。”唐志文将她紧紧拥入怀中，誓言字字千钧：“待我身披红袍归来，定要这栖梧山满山蔷薇为你绽放！”

然而放榜那日，唐志文在榜单前寻了三遍，终究不见自己名字。暮色四合时，他在护城河旁遇见李玉娇。这位宰相千金乘的朱漆马车停在他身侧，车帘挑起，露出一张明艳动人的脸：“唐公子才华横溢，不过是时运不济罢了。若肯入赘相府...”她指尖划过他低垂的眉眼，“妾身愿助公子青云直上。”

此后半月，相府送来的金银珠宝堆满半间书房，李玉娇每日派人送来绣着并蒂莲的锦帕，字字句句皆是承诺。唐志文握着蔷薇的玉簪，想起她在月下的吻，想起她为自己抄写的诗稿，最终在某个雨夜，写下诀别信：“今生缘浅，望姑娘另觅良人。”

信笺飘落蔷薇花墙的那日，蔷薇正在为他缝制新的襕衫。她盯着信上字迹，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鲜血滴在绣着鸳鸯的绸缎上。三日后，她跋涉百里寻至京城，却见唐志文与李玉娇并肩立于相府门前，他身着崭新的紫袍，发间却不见那支蔷薇玉簪。

“为什么？”蔷薇冲上前，泪水模糊视线。唐志文望着她因赶路而凌乱的鬓发，喉间发紧：“你我本就不是...”话未说完，李玉娇已挽住他手臂，娇笑道：“哪里来的村姑，也配与我家郎君说话？”

蔷薇颤抖着取出碎成两半的玉簪，突然笑出声来，泪水却簌簌而落：“原来世人说的‘薄幸’二字，是这般模样。”她转身冲进雨幕，唐志文下意识抬脚要追，却被李玉娇死死拽住。

回到栖梧山的第三夜，蔷薇身着成亲时准备的嫁衣，独自坐在蔷薇花下。月光如霜，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她轻抚过每一朵盛开的蔷薇，喃喃道：“原来这世上最锋利的，不是刀剑，是人心。”玉簪碎片划过脖颈的瞬间，鲜血溅在雪白的花瓣上，化作点点红梅。

十年光阴转瞬即逝，唐志文官至礼部侍郎，府中妻妾成群，儿女绕膝，却无人知晓他书房暗格里，藏着半支断裂的蔷薇玉簪和几封从未寄出的书信。每至蔷薇花期，他便推说公务繁忙，独自骑马奔往栖梧山。

残垣断壁间，那株百年蔷薇愈发妖冶，血色花瓣层层叠叠，在风中簌簌作响。唐志文总在花下铺一方旧席，将半支玉簪埋入花根，喃喃诉说着十年来未竟的话语。某个暴雨倾盆的夜晚，他恍惚看见蔷薇撑着油纸伞立在花墙下，发间簪着完整的玉簪，衣袂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志文，你说要让满山蔷薇为我绽放，如今可还记得？”

唐志文踉跄着扑过去，却只抱住一团冰冷的雨雾。次日清晨，附近樵夫发现他倒在蔷薇花下，怀中紧攥着半支玉簪，嘴角挂着诡异的微笑。更奇的是，那株百年蔷薇竟在一夜之间枯萎，血色花瓣尽数化作灰烬，唯有花根处生出一株并蒂蔷薇，两朵花一白一红，紧紧缠绕在一起，任狂风暴雨如何肆虐，始终不肯分离。

李玉娇亲自来收尸时，在唐志文怀中发现一张泛黄的诗稿，墨迹已被雨水晕染得模糊不清，却仍能辨认出几句：“昔日月下盟，化作心头刺。愿化蔷薇骨，伴卿岁岁迟。”相府众人将唐志文葬在栖梧山时，那株并蒂蔷薇突然绽放，馥郁香气弥漫山间，经久不散。

此后数十年，常有旅人在月夜经过沁芳庭院旧址，看见一男一女在蔷薇花影中漫步。男子一袭青衫，女子粉衣胜雪，发间簪着雪白的蔷薇。每当有人靠近，便只剩满地飘落的花瓣和若有若无的琴音，恍惚间似在吟唱：“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

而山下百姓口口相传，每年清明时节，那株并蒂蔷薇会渗出晶莹的露珠，落在花瓣上久久不散，宛如未干的泪。有人说那是蔷薇姑娘的魂魄，仍在等待负心人践诺；也有人说，那是唐志文悔恨的泪，生生世世守着曾经的誓言。唯有那株并蒂蔷薇，年复一年，在栖梧山的风中，诉说着这段凄美动人的爱情故事。